许宝龇着牙,很凶地说:“地主婆,不要装死,滚起来,我们要斗你!”
尚秀珊从床上躬起身子来,接着又倒下。她呜呜地哭着说:“同学们,饶了我吧,我病了。”
张同意说:“谁是你的同学!”
她改口说:“小将们,饶了我吧……”
许宝说:“别装死,你逃避批斗,罪该万死!”
校长说:“我替她去吧!”
许宝说:“不行!她给地主做过老婆,你能替吗?”
尚秀珊说:“好……我去……”
我们押着尚秀珊,沿着胡同向河边走。她用手扶着学校的围墙,一步一步地挪,好像腰腿很痛的样子。胡同里的百姓们一边看一边叹气、流泪,明显地是对尚秀珊表示同情。愈是有人看,尚秀珊愈是做出步履艰难的样子,嘴里还发出嘤嘤的哭声。我觉得她有些装模作样。
谁也没打她,斗几次,不至于斗成这样。但是我后来听我姐姐说——慧敏对我姐姐说的——尚秀珊不是装样,她真的受了酷刑,施刑者就是那位跟许多“革命男人”不清不白的高红英。据说高红英用蘸了辣椒面的老黄瓜狠捅尚秀珊的阴部,真是毒辣到了极点。
尚秀珊的前夫好像姓赵,据说是平度城里一家大财东的少爷。他死后,尚带着女儿改嫁我们校长。尚的前夫是怎么死的,我们搞不清楚。据说是被共产党枪毙的,最坏莫过于这一条了,于是我们就说她的前夫是被共产党枪毙的。
我们把尚秀珊押到河滩上的一片葵花地边。我们躲在肥硕的葵花叶片遮出的阴凉里,把尚秀珊面朝西放在毒日头下晒着。方昌跑过来,顶着一脑门子热汗珠,抱怨道:“你们怎么才回来,把我急死了!”
许宝道:“急什么你?揪出个地主婆那么容易?也幸亏我去了,要是你们去,能揪出她来才活见了鬼!”
我们都知道许宝说的是千真万确的话,要不是他带头打冲锋,我们早就败下阵来了。
现在,我们的目光聚在许宝的脸上,等待着他领导我们与地主婆斗争。他眯缝着眼,脸上显出洋洋得意之色。他说:“不着急,这个地主婆一身霉气,晒会儿再斗。”
他带着我们钻进了葵花地里。我们坐在潮气很重的地上,一会儿从葵花秆的缝隙里望望在河滩跑来跑去的羊儿,一会儿仰起脸来,望望那紧盯着太阳的硕大花朵。许宝说:“不行,不能让她这样舒舒服服地站着,金豆子,你去把她按弯了腰!”
金豆子是我。我接到许宝的命令后脸上顿时冒了大汗,头发里的馊味儿涌进嗅觉里。我手掐着奇嫩的葵花秆儿,脸发着胀,结巴着说:“我……我……”
“你怎么啦?”许宝不满地说,“老中农的子孙,缺乏革命性,前怕狼后怕虎,跟你爹一个样儿。”
我大着胆儿走出葵花地,蹭到尚秀珊身边。地上的绿草像火一样地燃烧着,耀得我的眼睛辣辣地痛。尚秀珊身上有一股子樟脑味儿,熏人厉害。我说:你低头弯腰认罪!她斜着眼看着我,看得我的心像擂着的鼓。几年前在她家吃馒头的情景晃在眼前。她比我高一个头,发格外黑,皮格外白,虽然老了还是很好看。她女儿慧敏更漂亮,传说我哥哥跟慧敏有点那个意思。慧敏送我的麻雀我没拿住一展翅飞了。我说:低头地主婆,她冷冷地看我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我回头望着葵花地里的伙伴们,用目光向他们求援。葵花地里突然响起了口号声,是许宝带头振臂呼喊,其他人附和着:
“打倒尚秀珊!尚秀珊不低头,就叫她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