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骂道:“你们这些怕死鬼,连个门都不敢敲,待会儿可怎么批斗?”
高疤说:“事情是你先挑起来的,你不敲倒要我们敲?”
许宝说:“我敲,你们跟着。”
他攥着拳头,对着门板打了一下。门板“空咚”一声响,我的心一阵急跳。
屋里没有回音,许宝又敲了门板一拳。我们也各敲了几拳。
一声咳嗽从厢房里传出,接着一个沙哑的男人喉咙出了声:“谁?”
我们一时都愣了,互相打量着,都不敢吱声。我有些怕,很想跑开。还是许宝胆大,他故意粗着喉咙说:“我们是红色造反兵团!”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接着传来低语声。我们的胆子渐渐壮起来,拳打脚踢着门板,嘴里嘈嘈着:“开门!开门!我们是红色造反兵团!”
厢房的门缓慢地开了一条缝,闪出一张苍白、浮肿的大脸。我们自然认出那是校长的脸。他原本很瘦、很精干,“革命”一起,他就肿胖了,原来溜溜圆的大黑眼也变小了,眼睛里射出的光线阴森森的。我不由地胆怯起来,把身体避在身材比我高许多的杜大饼子背后。
“同学们,有什么事?”校长问。
“我们要斗争地主分子尚秀珊!”许宝说。
校长阴沉沉地说:“她病了。”
“病了?”许宝大声说,“谁说她病了?”
校长说:“她真病了!”
“不行,我们要看看!”许宝说。
“同学们,我与你们无怨无仇……”校长软弱地说,“她真病了,你们发扬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什么话?”从我们背后传来一声怒吼,王主任和高副主任并肩站在我们背后,高副主任接着王主任的话茬儿大声说,“什么‘无怨无仇’?怨仇大着呢!什么‘人道主义’?对你们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好讲!”
有王主任和高副主任撑着腰,我们的胆气壮起来,一窝蜂冲进屋去。屋子里很暗,黑暗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还有老鼠尿的臊气。
我紧缩着身体。我猜想我的同伴们也一定紧缩着身体。文化大革命爆发前我们一进学校大门经常能听到从这间小厢房传出愉快的说笑声。有时还能听到尚秀珊的女儿尚慧敏悦耳的歌唱声。那时我们对这间小厢房向往极了。我那时想,住在这小厢房里的人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天天吃白面,顿顿吃肥猪肉,一定幸福得要命。我多么想能到这间小厢房里去开开眼界,看看神仙们是怎样生活的。后来我终于实现了愿望。我的在北京念大学中文系的哥哥放寒假回来,因为别无去处,所以天天去学校里玩。寒假里学校里只有校长的小厢房里有人烟,哥哥其实一天到晚都泡在这里。我知道哥哥不愿我跟着他但我还是跟着他踏进了“神仙洞府”。校长一家正在吃饭,三口人围着一张矮脚小饭桌,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一堆白蒜瓣,还有几个白面馒头。馒头的味道好闻极了,说实话我馋得要命。校长和尚老师客气地站起来,让我哥哥吃饭,他说吃过了。尚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认识的字儿都是她教的。她说你哥不吃你吃吧。我说不吃。尚慧敏笑着说别馋犟了,她抓起一个馒头,扬起来,说:接住!馒头飞到我的眼前,我双手接住,咬了一口,抬眼看我哥,他正用眼睛剜我。我感到很羞愧,放下馒头就跑了。我听到他们在笑。后来我又溜回去,听到我哥正与读高中的慧敏谈《红楼梦》。又后来尚老师和校长好像对我格外亲切。尚慧敏还送给我一只麻雀,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捉到的。尚慧敏是尚老师和她前夫的女儿,所以不跟着校长姓王。
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看到校长垂着头站在墙角,看到尚秀珊穿着一条红布裤头躺在床上,屋子里又闷又热又潮湿,柳木床腿上生长出嫩绿的枝条,跳蚤碰得腿响。我看到尚秀珊的肉白生生的,心里乱糟糟,头晕眼花,只想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