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少春和小齐下了坡,走过一段沙滩来到桥头的时候,只见空寂无人,小齐便埋怨道:
“这个龙庆怎么搞起的嘛!还说是在这桥上等我们,现在鬼都不见一个。”接着又问颜少春,“颜大姐,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下吧。”
颜少春穿得很厚实,加上背着行李,早就走得发热了,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便说:“好嘛,坐几分钟。不过,何必要人家来接呢,我们自己去不是一样。”
把被盖卷儿放在一块光生生的石头墩上,他们就在裸露的树根上坐下来。这样的树根很多,也是被人们早就坐光滑了的,简直就是天然的板凳呢。
坐下以后,颜少春揩着汗说道:“听龙庆介绍,你住的那家人只有母子两个,母亲叫什么玉……是个党员。”
小齐说:“叫金顺玉——很像一个朝鲜人的名字。她有个儿子叫吴昌全,大概跟我的年岁差不多。这样的人家,住着比较合适。可是听说你住的那家人——那个许茂老头儿不怎么样,自私、热衷自留地。住在那种落后社员家里,工作不大好搞吧?资本主义,小生产势力……”
颜少春笑道:“还是不要先划框框的好,住下去以后再说。”
从近来的接触中,颜少春已经了解到小齐是个比较纯洁又非常幼稚的青年。工作热情很高,但缺少实际工作经验,从报纸杂志和人们通常的宣传里一知半解地接受了一些标签式的概念。他认为现在的农村正泛滥着资本主义,农民都是小生产的自发势力,时刻都在企图“摆脱共产党的领导”,走资本主义道路。因而工作组下乡的任务就是“深入小生产的汪洋大海,去剿灭资本主义”,表现出十二分的严肃认真,甚至到了那种疑神疑鬼的地步。来到连云公社以后才不过三天,接触的人不多,但他却认真地对人家一个个地进行“阶级分析”,而且很快发现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的一种“阶级的烙印”。比如说像许贞,他第一次见面,只看上一眼,便断定了她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女子。真是既简单又明白!
颜少春从一旁望着小齐那副认真严肃的面容,总觉得有点好笑,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却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她想趁眼下就要跨进葫芦坝的土地的时刻,再对他说一说应该怎样做调查研究,怎样相信群众,防止筒单化等道理。但是,她正在思索着从哪儿说起的时候,从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有节奏的扁担的吱吱声。
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从他们刚才走过的路上,下来了一个挑箩篼的庄稼人。
这个汉子年纪已经不轻,不下四十岁吧。有轮有廓的四方形黑脸膛,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头裹蓝布长帕,身穿灰色对襟短袄,结实的肩头上露出棉花来,肩上的扁担一闪一闪的。怪有意思的是:前面箩篼里装着一个油桶,后面却坐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子。
汉子下完坡,穿过那段沙滩来到桥头了,但他没有停,只是两手托着扁担,轻轻地那么一抛,把担子从左肩换到了右肩上。一瞥之间,细心的颜少春从那汉子的眉宇之间看到了一种深沉、干练而又略带忧戚和淡漠的复杂的神态——只有那种诚实的饱经忧患的庄稼人,才有那样的神态。
“这是谁?从箩篼里的柴油桶以及机器零件看,可能是个农机手。但为什么另一个箩篼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呢?……”工作组长猜测着,那汉子已经从她身边走过,跨上桥面,而且很快过完了小桥,走到河对岸去了。“也许这孩子死了母亲。”颜组长想,但她马上又推翻了这个猜测。“不,没有娘的孩子不会穿戴得那样整洁。看那碎花纺绸面子的小袄儿多好看、多贴身啦!”
也是只有女同志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齐明江就没有去观察这个。他已经站起身来,打算征求颜大姐的意见:是不是不必等待龙庆了呢?
但是,这时候,河对岸忽然传来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叫喊:“花!花!我要花……”
“咳!你闹个啥哟!哪有什么花?春天还没来,哪有什么花……”汉子苦笑着说,轻轻地放下了担子。
“那儿,那儿……”孩子固执地指点着,就要跨出箩篼来。
“莫动!我给你找找,在哪儿?”汉子依着女孩的指点走下河沿去。
颜少春紧走几步,站在桥头向小河对面看,只见在那近水的润湿的泥土中,确有一种蔓生的小叶草,星星点点地开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午后的斜阳,正照射着那些不被人们注意的蓝色的小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