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1989年秋去世的。他去世后我写了一篇祭文,其中有一段写到我们父子去卖猪的事。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说他们都是读到那一段时哭了。写关于回忆的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敢虚构和扩大或缩小事实的,我每次回忆到那段经历,也是胸口就堵得厉害。这部回忆录写到一半时,家里干扰的事太多,我寻到一处僻静的房子,昨天夜里,竟在新床铺上又梦见了我的父亲。我每到一处陌生地,就常梦到父亲,我也不明晓这是什么原因。今早起来,忆想着梦中父亲的样子,心里又难受起来,禁不住又想到了我家的关于猪的故事。猪是我们全家的指望,它重要到是家庭的一员。每次我们吃饭,一端上碗,就要问母亲:“给猪倒食了吗?”晚上关门睡觉时,我总问弟弟:“猪圈门关啦?”我那时是很丑的,细胳膊,大肚皮,形若蜘蛛;而猪更丑得有些怪样,它下陷着脊梁,黄瓜嘴翘得老高,生出一身的红绒。越是盼着猪长,猪就是不长。也难怪,人都没啥吃,又能给猪吃什么呢?每日喂食后,我和弟弟就在它的脊梁上按按,摸着上了膘没有,幻想着几时就可以给国家交售了。那时把猪交售给国家,除了付款外,还可得到价钱便宜的30斤包谷。等到它终于长大了,这一天早上我们决定把猪用架子车拉到商镇生猪收购站去。父子三人并没有吃饭,却给猪煮了一大盆红薯和麦麸的食看着它吃。猪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它响声极大地把一大盆食都吃了。父亲说:“把猪卖了,咱们下一顿馆子!”这话有极大的诱惑力和鼓动性,让我想起邻村那个老红军讲当年他们攻打榆林城的战地动员:打开榆林城,领个女学生!半中午,我们赶到了商镇,收购站门口排队卖猪的人很多,为了防止日晒,有人将衣服浸了水披在猪身上,有的猪脖子上还挂了花。我们在那里排队等了大半天,我和弟弟肚子就饿起来,拿眼睛盯着公路对面卖花生、糖糕、油饼的小食摊。但我知道不交售了猪,父亲是不会给我们买那些东西的,就扭别了头,不去看小吃摊。心里说:那些东西有啥吃的,又贵又不顶饥!但弟弟去公共厕所了,回来悄声对我说,远处那棵柳树后有饭馆,卖面条的,饭桌上还放有辣子,他已经侦察好了!他说:“我要吃三碗!”我瞪了他一眼,让他快把猪往前拉。因为前面已经交售过了几头猪。在猪群里,我们的猪最小最瘦样子最难看,我就挠了它的肚子,让它卧下来,把毛根处的红绒往下拽。眼看着可以轮到我们了,但收购站的门关起来,收购员宣布下班,下午再收购。这无疑让我们丧气,因为离下午上班还得3个小时,这3个小时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死等。死等就死等吧,等到了下午上班,收购站的门已经打开了,收购员正戴橡皮手套哩,猪却又是尿又是屙。屎尿在这个时候意味着就是将要失去多少重量、失去多少钱票和粮食!弟弟赶紧用脚踢猪屁股,希望它立即停止,但它却同我们赌气一般,屙了一大堆,尿成了一条河。什么叫“屙金尿银”?我算是体会到了。收购员耳朵上夹了铅笔,过来按按猪的脊梁,踹踹猪的肚子,问:“喂了多长时间?”我说:“一年。”其实是两年。收购员站起身,说:“不够等级。下一个!”后边排队的“噢噢”地拉着猪就往前来。我们父子三人全都急了,求人家:“不够头等标准,可以够二等吧;就是二等也不够,难道还不够三等吗?”收购员吼了一声:“不够等级就是不够等级,你让我亏国家吗?”他已经去按另一头猪的脊梁了。我们就傻立在那里,觉得天上的太阳在快速旋转,汗水湿了一脸,而且汗水直往眼睛里钻,钻得眼睛睁不开。猪却不知趣地过来偎着我的腿哼哼,它是那样地难看,黄瓜嘴,红绒毛,额头上满是皱纹,我狠狠地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弟弟捡了根树条就抽。旁边一人说:“算了,孩子,它是不会说话的,没交售上总比养了个扁尾巴的好哩!去年我养了个扁尾巴的,让狼叼去了,难道我就不活啦?”扁尾巴猪我是知道的,就是尾巴梢是扁状,乡里人认为这样的猪前世欠了狼的债,不管你养它多大,这一世都会被狼吃掉的。太阳底下,猪又被绑在了架子车上,父子三人默默地拉着往回走,我和弟弟再也没敢提说吃饭的事,连公路对面那些卖吃货的摊子看也没看一眼。
这一年是我们村最晦气的一年。有来伯出门时,刚一仰头,一粒鸟粪就落在他的口中。他果然就得了一种病,肚胀如鼓,浑身上下黄得发亮,不久死去。安民上树吃蛋柿,他原是比猴子还能爬高上低的,常骑在树梢儿闪晃给我们表演,但这回是从树主干杈上掉下来将腿跌成跛子。百善的那个小弟明明是活人,睡觉时老鼠却咬吃了半个耳朵。弟弟把10斤米背到深山去,同深山人家兑换了60斤土豆,一切都很顺利;返回时,承携他一路的一个堂兄身上却生出瘤疮。瘤疮是腰带瘤,有危及生命的可能,直伐掉一棵树卖了,用钱抓药服了半年多才好。我丢失了那顶黄军帽,被狗咬伤过腿腕子,被取消了民兵的资格,任何学习班也不让我再去做记录,生产队的会上要念报纸,也轮不到我来念了。但是,我的声音开始变粗,嘴唇上生出了茸茸的胡须,下身也生出毛来,已经磨练得吃什么都能克化,什么活儿都能干了。几乎成了规律:今日去深山砍柴,明日就去浅沟割草,再到生产队出工一天,然后周而复始。我学会了打草鞋,学会了给弟弟剪头发,学会了用毛柳枝编篓筐,学会了打胡基砌墙垒灶。我总是忙忙碌碌地每日将身子弄得很累,然后倒在炕上像倒下的一捆柴,而沉睡如猪。我难以启口的是,平生第一次在梦里遗了精,醒来惊慌失措。回想梦里的事,我觉得自己很流氓。但也曾经大胆地对村中一位大我数岁,按辈分应称呼她是嫂子的说:“我梦里背你上了一夜的山。”她笑着说:“那还不累死你?!”3月里,村里来了一位讨饭的女人,30多岁,人长得眉眼生动。我虽然讨厌她见着大小男人都称呼“叔叔伯伯”,而我又喜欢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光洁,在脑后留一个小髻[jì]儿。她呆在我们棣花几乎有一个多月,帮窝嘴婆婆洗过衣服,帮李家人锄过地,还给我的二婶娘做过一次面条,做得酸辣香。我看见她的时候,总想,她是不该出来讨饭的,讨饭怎么能是她这种人呢?她告诉村人,她不生娃娃,丈夫在修梯田时土塄塌了,别人什么伤也没有,偏偏把丈夫埋在土里,挖出来就瘫了,她出来讨饭是要养活丈夫的。山区里有一种不符合国家婚姻法的乡规,若是做丈夫的瘫痪了,没了劳动能力,日子无法维持,就可以再招一个男人到家,叫招夫养夫。这女人的话使几个光棍儿动了心,据说村东边的那个光棍儿已经托人给那女人把话说白了,但女人却在一个早晨离开了棣花。又是3个月后,突然传来消息,那女人叫狼吃了,说是有人在西边二道岭的土地神庙前发现了她的尸体,衣服被撕破,肚里五脏没有了,只有头是完整的,头上还梳着髻。一连十多天,晚上一闭上眼睛那女人的影子就在我眼前晃,而且每次她都是头发光洁地一丝不乱,圆乎乎的脸上在笑。我因此而神情恍惚,茶饭顿减,被母亲请来了会阴阳的傅先生念了一回咒,喝了三次黄裱符烧成的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