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非常冷的下午,天阴着,还零星地飘着雪花。母亲在家焦急地等待消息,一听完我见父亲的经过,她的心口疼病就犯了。母亲一直害心口疼病,每次疼起来就头在炕上犁地一样地乱撞。我和弟弟在那一晚上迅速地长大成人了,我们忙着去喊几个婶娘,来给母亲请医生,说宽心话;又给年幼的妹妹做饭,安顿睡觉。母亲的疼痛在后半夜渐渐缓解下来,我和弟弟还守着一盆炭火坐在另一间小屋里说话。我警告弟弟:“父亲不在,母亲又病了,你一定要在外不得生事,回家里多干活!”弟弟点着头,却告诉我,下午他听从茶坊村来的一个人说,父亲在学习班被绑了吊起来拷打。拷打的人就是棣花中街的某某某的亲戚,住在茶坊村,会开手扶拖拉机,是个大麻子。我立即想起在两岭小学院子里见到的那个麻子脸,诅咒他不得好死,上山被狼吃,下河滚长江!
对于大麻子的仇恨,我和弟弟是记了相当久的年月,但我们最终没有报复,因为待父亲平反后,我又考上了大学,一家人的日子蓬蓬勃勃旺起来,倒觉得报复这么一个狗样的小人已没有了意思。“文化大革命”彻底结束之后,社会在清算“四人帮”的流毒,许多在当年殴打人的人开始忏悔,主动地向被殴打者致歉谢罪。弟弟从老家来了信,谈到大麻子并没有来给父亲说一句还算过得去的话。直到5年前,他来信还说这件事,显得耿耿于怀。我在回信里,讲了一件我的一个在西安工作的朋友的故事。那位朋友在某次运动中仅仅上街游行过一次,清查时名单报到了有关部门,负责清查的一位小处长却不相信我的朋友仅仅是游行一次,要她交待是否煽动过别人?是否上街讲演过?她当然否认,小处长竟一个耳光拍在她的脸上。这一个耳光使她仇恨了他,不久她的问题得到落实,确实仅仅去游行了一次,宣布无事,但她就是咽不下挨了一个耳光的气。恰在这时,小处长生病住院,查出患了癌,并已扩散,她听了偏去了医院探视。小处长已经奄奄一息了,瞧见了她,说:“我估计你会来的,你来要看我的下场的。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向你道歉,不该打你……”他说完这句话,我的朋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觉得自己太那个了,俯下身去为他掖掖被单,安慰他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好养病。后来,小处长去世了,我的朋友特意买来花圈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次学习班后,父亲可以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造反派要求他必须戴写着“黑帮”字样的白袖筒。父亲就在进村前偷偷地把白袖筒摘下,将草帽低低地压在额前。然后回校时,走出了村口,又把白袖筒戴上。到了秋天,已经穿夹袄了,我同一群妇女在牛头岭上的地里拔白菜。一个夏天没有落雨,白菜长得又黄又小,生满小黑腻虫。但大家还都盼望着能分到这批白菜,说洗不净那小黑腻虫,全当是吃没骨头的肉吧。拔下的白菜还没分到我家,看见岭下的公路上有3个人走过,前边的似乎是父亲,后边的两个人认不得,好像背着枪。我正疑惑,本族的一个婶子慌慌张张地从岭下小路上跑来,悄声对我说:“你大大回来了!”我们把父亲都叫大大的。我看着她,紧张得没有说话,婶子又说:“你大大被开除回来了!”我转身就往家跑,脚上的一双鞋同料浆石一块踢飞了。跑回家,父亲已经躺在炕上,一见我,竟“哇”地哭了:“我把我娃害了!我把我娃害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出声地哭。对于我,他是从来都寄以厚望的,即使高中大学都停办了,我初中毕业回了乡,他仍觉得我不是平地卧的人,总有一天要发达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而在那个讲政治讲出身的年代里,我将坏在他的手里,永无出头之日啦!我站在炕前,和父亲一起哭,我并没有像父亲那样想得那么多,只是可怜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