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初回的那两三个月,他是四门不出。他有小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他嫌丢人,但他在家里什么活都干,吃饭时总要把稠的给我和弟弟妹妹吃,好像他对孩子们犯下了罪。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伤心,越是要尽量减轻父亲的痛苦,即使在外受了什么委屈,一进家门,脸上都笑笑的;又主动给父亲说这样说那样,逗他也有个笑脸。又去求所有的亲戚好友到我家去陪父亲说话,将挖药卖得的钱买了酒,托别人给父亲带来。但是,有一些亲戚好友以各种借口不去我家了,他们宁可让我捎几个鸡蛋拿回来,也不肯来见父亲。父亲成了反革命分子,政治上完蛋了,工资也突然没有了,生活陷入了极度的困境。生产队分粮时,以往我家是缺劳户,要分口粮必须先交一批粮款的,而那些劳力多可以分红的人家常常是争着为我家垫上;现在,无人肯垫款了,家里又没有现钱,高高兴兴地拿着口袋去分粮,粮却不分给我们,扣留在生产队的库房里。父亲的一些朋友,曾经来过我家的又吃又住,说过十分殷勤的话;如今见了我家大小,好像根本没有见到似的,脸一扭就走过去了。穷困,我们是能忍受的,最难以忍受的是世态的炎凉。那时候,我们多么需要安慰,母亲日日出去上工,对一些以为可以信赖的人诉说苦情,明知道他们说一句“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的,总会平反的”的话其实毫无用处,但就希望人家能这么说说使自己心里安妥;可人家偏就不说,还教训道:现在风声紧,你们不要乱说乱动啊!
父亲终于出门了,他想通了,既然已经是人下之人了,还要那面子有什么用?死了,你是“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那就活,偏要活下去,活得旺旺的!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出工劳动,挖地、修渠、挑粪担、割牛草,什么都干,什么都干得卖劲儿。他收拾了背篓,穿上了草鞋,领着我和弟弟到30里外的山上砍柴去。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吃的时候,常常也就没有烧的,隔三岔五得去砍一次柴。先是堂兄承携着我去条子沟、苗沟割梢子柴,穿着的草鞋未下山就破了,光着脚一路走回来,背了30余斤,被安民、三兴他们嘲笑道:你不是去砍柴哩,你是图着吃干粮哩!砍柴要吃早饭,还要带干粮,干粮有时是冷剩米饭,冷熟红薯,或碗口大的一张薄饼。自第一次上山穿破了草鞋,我有了经验,以后每次去都带三双草鞋,柴也砍得越来越多,慢慢就不让堂兄承携,而和弟弟两个人单独行动。一次鸡叫了头遍,我们就起来了,站在院子里看星月。天气是好的,母亲就开始给我们做饭,我收拾背篓,弟弟磨砍刀。村后的瞎脸叔——他就叫做瞎脸——提着木桶去泉里打水,经过我家院外,听见说话声,隔墙问:“平,你们是去砍柴吗?”我应声是的。他说他也去,打水做饭吃了一块走吧。但是,待他吃了饭,临出门时,屋里的灯泡突然爆炸,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嫌不吉利。我和弟弟就顺着条子沟河道往深处走,河道里黑黝黝的,流水潺潺,鸟声呜咽。已经走到前几次来过的一面沟坡下,天在放亮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就不敢再走。坐到路边一处较高的地方。弟弟一坐下来,手就伸到干粮袋里取干粮吃,我阻止了,甚至骂他:“还没砍柴哩就吃,吃完了中午吃什么?饿着肚子能背动柴吗?”弟弟和我吵起来,接着哭。他一哭,山里就起回声,我们都害怕起来,看着远近黑乎乎的树木、石头,怀疑那后边藏着狼和豹子,或者是鬼。好不容易天亮了,使我们惊骇不已的是我们坐着的地方,正是一座荒坟!我想起了瞎脸叔,担心今日出什么事,砍柴过程中,不停地叮咛弟弟小心。还好,一切平安!我将砍好的梢子柴扎成捆从山顶推下坡,又在坡下收拾好了背篓,就招呼弟弟取干粮来吃准备背柴返回。但是,就在弟弟从藏在石板下的干粮布袋里取出了薄饼,刚要一人一半地分,一只大的乌鸦突如其来地从一棵柿树上飞来,我是知道乌鸦吃砍柴人的干粮的,大叫一声。弟弟不知事理,回头看我,那乌鸦已猛地叼了布袋腾空而去。我忙将手中的砍刀抛向空中掷打,乌鸦却已叼了布袋落在半山的一块石头上吃起干粮了。弟弟发疯似的往半山腰跑,乌鸦是飞走了,那空布袋遗在石头上,破了四个大洞。遭这一场抢劫,使我们饿了大半天的肚子,却不敢对人言语,那是太丢人的事。砍梢子柴不耐烧,但近山的树全砍完了,要弄到栲木一类的硬劈柴,须得去丹江南的乌山和苗沟的沟垴,来回得60多里路,这又是堂兄们承携我了。我心贪,在乌山顶第一回砍到硬劈柴,总希望能多背一点。堂兄帮我装好背篓,他是把劈柴尽量架高、朝前,又给我的草鞋上系上几道葛条,拄一根棍杖,让我一直走在他的前头。从乌山顶往下走,路是盘山道,细得如绳,心慌腿颤地下行了10里,放下背篓歇息。我瞧见身下的沟堑里是那样壮观,云如棉絮一样一片一片浸上来,伸手是抓不住的,但你脸上感受到了潮湿和柔软,一阵风后,又荡然无存;沟壑里的河流、危崖,满身附长了苦药藤蔓的古木尽收眼底。深山的中午异常寂静,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一只蚂蚁从腿上爬上来,倏忽我瞧见了就在10米之外的崖头上长着一株我不认识的花,鲜红如血,在风里寂寞地摇曳。这次惊艳,使我数年里印象深刻。后来我到水库工地,与县政府一位通讯干事聊天,忽然说到那朵花,惊奇冬天里怎么会有花开,而花怎么竟开得那么艳!通讯干事说了一句:“它可能一生就只让你一个人看到了它的美丽。”又是数年后,我在大学里以通讯干事的话写成了一首诗。我和堂兄歇息之后,准备起程,或许是我太兴奋了那株花,或许命有劫难,我蹲下背了背篓往起站,突然头顶上的柴分量过重,平衡未能把握住,人和柴背篓就翻下去,并且连续翻跟斗到了崖畔。我的堂兄在那一瞬间吓呆了,他竟瘫在那里不动也不喊,眼看着我已滚下崖去。心里在说:“完了,完了,滚下去尸体都寻不着了!”这是事后他对我说的。但是,半崖上偏偏有并排的三株白桦,我和背篓卡在了白桦上。我的堂兄见此跑过来,先从背篓上往下卸柴,然后把我拉上来。我的额上就破了一个洞,血流了一滩。堂兄不要我背柴了,要我对着白桦磕头,对着群山磕头;但我怎么能空手返回呢?我还是坚持要背柴,当然只能背原有的一半,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两个人下到了河畔。
当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去砍柴时,我们是去了苗沟垴的。天虽然没有下雪,但山上的雪极深。山梁上已没有了栲树,我们又跑到梁后的沟里去,砍是砍下了整棵栲树,却怎么也掮不到梁上。穿着没有衬裤的光筒子棉裤,汗把衣裤全湿透了,又结上冰,裤管成了硬的。我几次掮着树干已经到半梁上了,一个趔趄又滑落下去,直到第四次才爬上来,累得倒在雪里几乎要闭了气。父子三人相互呼应着,担心走散,又担心受伤,呼应声在山林里“嗡嗡”回鸣。父亲也到了梁上,他掮上了一棵树,开始用斧子劈,他做这样的事远不及我的任何一个堂兄。弟弟满脸汗水道,像花脸猫,兴奋地说:“瞧那边山头上的雪,白凯凯的!”山头上是一片白雪,太阳光下,银光发亮。父亲说:“读皑,不读凯!”父子三人啃了黑馍,黑馍冻硬如石头,啃不动,抓雪吃了几口,背柴下山。从沟垴下来先在河滩里走10里路,又爬上河边的半坡,那是砍柴人最头痛的一段路。因为一边靠坡一边临河,沿途有固定的歇脚的地方,但走不到每一歇脚地,你是无法停下来的。歇脚地与歇脚地的距离是砍柴人久而久之形成的,是人负重能力的极限点。我们都坚持不了了,坚持不了也得坚持。我咬着牙,默数着数字往歇脚地赶。我在以后的生活中,这种须赶到歇脚地不可的劲头成为我干每一件事的韧性和成功的保证。许多人在知道了我的并不好的生存环境后,惊讶我的坚忍和执著,说我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我就笑了,这有什么呢?我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歇脚地呀!我们背着柴火回到了离家大约8里地的地方,母亲背了空背篓来接我们啦。母亲的个子矮,又有病,一手捂着肚子,口里又咬着包在头上的手巾角儿,远远地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我们是全村砍柴人最迟回村的,我告诉母亲,我回去要好好睡觉呀,明天睡一天;可回到家了,竟兴奋得毫无倦意,借了秤来称劈柴,我背的是70斤,弟弟背的是65斤,父亲背的竟是112斤。我又用斧子把所有的柴劈碎,粗细长短差不多整齐,再一一在台阶上垒好了,然后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观赏。这如同年轻的母亲在看着熟睡的婴儿,也如同后来我发表了作品,把杂志放在书案上,打开窗子,又让阳光照在杂志上,感到是那么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