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胡秉宸从未得到过他期待于她的缠绵,她的举案齐眉只能说是一种优质服务。她以为自己的绝对忠诚就:能够等同、顶替女人对男人的情爱、性爱,就足以说明她是个信守婚姻合同的人(她甚至因此而自豪),就有资格让胡秉宸万无一失地候在一旁?很像是一种报复。胡秉宸不明白他壮烈牺牲、费尽周折弄到手的,却是白帆老年时代一个相似的拷贝,至少青年时代的白帆还是知情知趣,淋漓尽欢。
吴为在床上的表现也越来越显得居心叵测,虽然尽职尽责得无可挑剔,却难以让胡秉宸尽性尽欢。她阴冷地眯着眼睛,像一部X光机,无师自通地透射着、剖析着、观察着忙于行动的胡秉宸,反反复复回放着与胡秉宸那部关系长达二十多年的影带,并得出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只有在这个时候,胡秉宸才是属于她的,专心的(而不是忠诚的)、痴迷的、没有间隙的、可知的……
不知可否推及所有的男人,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才属于和他们做爱的那个女人?
等这个过程了结之后,胡秉宸马上就会变得拒人千里、无法沟通、无法把握,重新成为一个面具,一个属于任何女人而偏偏不是属于她的男人。隐约中她冷酷地、不光明地想到,在与胡秉宸的关系中,她也有胜利的时刻,比如此时,至少她能揭下他的一层面具,明白他的盘算,永久地占有了别人不可知的、这种类似他“初夜”的时刻。因为,没有哪个女人在与他做爱的时候,会成为这样一部X光机。
这样恐怖的做爱气氛,除非在三级恐怖片里,恐怕举世难寻。而吴为就像那片中的女鬼。
胡秉宸果然是男中豪杰,除他,试问天下男人,谁敢和这样的女人做爱?
说到面具,吴为自己就不戴吗?她和胡秉宸的差别,不过是多少、优劣之分,并没有原则上的分野。每当胡秉宸的老战友议论吴为嫁给他是为了钱时,胡秉宸却从不向他们解释,他根本没有将他的工资交给过吴为,他们的生活开销也大部分靠她的稿费和工资;可吴为又不愿开诚布公地和胡秉宸谈一谈她对这种虚伪、算计的轻蔑和不甘,生怕一谈钱就毁了她的清高,又担心这样赤裸地谈钱就等于打了胡秉宸的脸,他们的婚姻就不仅是风雨飘摇,而是龙卷风横扫……她像夹在钳子里的一枚胡桃,在面具和切实利益的选择中挣扎得很苦。在这个挣扎中,她不但显得十分恶俗,而且琐碎、低劣、小家子气。不像有些人,即便算计,也算计得黄钟大吕,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对胡秉宸的面具说三道四?
面对诡讹多端的各类群体,面具又该是何等的必须,她又有什么理由对胡秉宸的面具说三道四。
何况有一次胡秉宸还是很给她面子,当着芙蓉的面,看也不看,顺手把他的工资往她面前一推。冥冥中好像有人指点,她当时的反应可说是发挥超常,居然置老战友们的议论于不顾,毅然接了过来。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个道具,让她可以在芙蓉面前证明或是扮演她还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虽然芙蓉走后,她又不着形迹地把工资还给了胡秉宸,但还是非常感谢他给她的这个机会,甚至有个镜头在想像中活灵活现地出现:身后靠着一张桌子,右脚在左小腿前绕过,脚尖点地,微微仰着头,悠悠地吸着一支烟,另一只手闲散地撑在后面的桌子上,而不是抱在胸前。抱在胸前身体就会前倾,那种形态通常用于琢磨而不是优越,而且是一种不过分的优越。
一上飞机,她就把胡秉宸让她带出的软盘掰碎,扔进了飞机上供呕吐用的纸袋。她甚至不曾为她浪费的时间感到些许惋惜。
几十年青春都白白消耗了,这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期秉宸那里不是还存有一个备份软盘?他只是无法借她女婿之手,在国外替他出版那本书了。
虽然胡秉宸那里还存着一个备份软盘,吴为还是下手太狠。她掰碎的何止是那个软盘?她掰碎的是胡秉宸几十年思想结晶啊。听着软盘“嘎巴、嘎巴”的脆裂,吴为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在机舱里尖叫,真想拥抱机舱里的每一个乘客……可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双肘紧抱,双腿上蜷,将身体缩成一团,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那样做,否则别人就会以为我是疯子。可是我不是疯子,我很正常,很正常。”同时心里又卑琐地想:胡秉宸,胡秉宸,你就接着慢慢抄录那些报刊、书籍吧。
她笑了起来,这难道不是对坑害他人的人一个最好的回答?现在,胡秉宸是鞭长莫及,再也不能强制她干这档子事,也不能让她不能按时启程了。她解放了。解放了。
解放了——
她不停地笑着,左右邻座奇怪地打量着她,可她还是止不住地笑。
她扭过身去,把脑袋攮进舷窗和靠椅间的那个死犄角,更加畅快地笑着。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这样笑了。她笑啊、笑啊,不知笑了多久,突然脑袋往座椅的靠背上一仰,立刻睡着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一直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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