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子是一一二师最贤惠的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好强地撑着,不求人也不诉苦,就连对他也不,他和顾秋水不是哥们儿吗?
董贵说:“顾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顾连长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难得过不去,他们总该有个照应。我家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后北平就没有一一二师的人了。顾连长走的时候也托付过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到天津去……总比您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贵,说:“真不知怎么谢您。”
董贵就把叶莲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带到天津去了。
叶莲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国地那个院子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和董贵家门对门。每天-开门就能看见董家的人,心里塌实了许多,钱虽然还是没有,可不那么害怕了。
吴为一开始记事就记住了天津河南这个贫民窟,那低洼、潮湿而窄长的院子,与董贵家面对面的那间房子,还有炸蚂蚱的香味。半个多世纪后吴为还能画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顾秋水说:“一点儿不差。包师长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让进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国地,一个叫西洼或是东洼的院子里。院子低洼,很窄,我到那里找过人,所以有印象。”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记住他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混沌如吴为者却记住了,且记住了一个个要点。如果分析那些要点,就会发现与吴为本人关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么人,在她那里为叶莲子设置了一个笔记本。自那时起,叶莲子的每一笔苦难,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让吴为永生不得安宁,好像不是顾秋水或这个世界欠了叶莲子什么,而是她欠了叶莲子什么。
4
有董贵一家的照应,叶莲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个难处。
因为和老董家门对门地住着,董家嫂子随时可以过来串串。
她最怕吃饭的时候让董嫂撞见。“吃了吗?吃的什么?”董嫂常常关心地问。
于是每到吃饭时就插上门,以防董嫂看见她顿顿空口喝棒子面粥,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
董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样喜好美食,不是烙饼熬小鱼就是红烧肉,或是包饺子……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渐渐地,董嫂还是看出了破绽,有时蒸了白面、玉米面的两面馒头,就让孩子送过来两个。叶莲子总是推说不要,董家人也不说什么,放下馒头就走。
董家人走后,叶莲子就把馒头举在吴为鼻尖前,让她吸吸馒头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几口,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只有十个月的吴为就知道抱住馒头往叶莲子嘴里送,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妈,妈——”
叶莲子一把搂住吴为,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将一串串无声的眼泪擦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是家里久已没有吃过的美味?怎么就知道让妈妈先吃?
直到弥留之际,叶莲子还认为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是婚后头两年与顾秋水一起度过的日子。其实在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是吴为。
再看到董家吃饭,叶莲子门一锁就躲了出去。
她抱着吴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过一条条小街,遛过一个个门脸,窥测着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妇出来在货郎担子上买了针头线脑。
那一前一后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亲戚的小两口。谁家的狗?也不看着,踩着她的脚后跟凶叫,吓得吴为哇哇哭;有个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赶吧?家里的人等他吃饭呢,爹妈、老婆孩子什么的;都走过一程了,叶莲子又回过头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进了哪门哪户……
过来一个货挑,她有心给吴为买个梨、买个水萝卜或别什么,自打吴为长牙会吃东西以来,什么也没给她买过,——想想就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又硬着心肠走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地界那么多货挑,过去一个又来一个,好像她非得给吴为买点什么不可了。
叶莲子叫住一个货挑,那是个能说会道、走街串巷、遍数社会筋脉的小老头儿,一眼就打量出叶莲子的里里外外。
“买点儿什么给孩子,您哪?”
叶莲子含蓄地笑笑,她能买什么给吴为呢?
看看货挑这头的点心,太贵了;又转过头去看那头的鲜货,太贵了。样样都那么贵,不论买点什么,都赶上买棵白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