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个字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她的耳朵,就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围在她身边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继续闭着眼睛,拒绝从晕厥中清醒。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避那尴尬?
人们终于窥见了吴为尽力掩盖着的、没有指望的生活。
吴为从来不在机关食堂买饭吃,“太贵了。”她想。
从家里带,糙米饭,还有咸菜炒肉末。咸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负着一家三口的营养重任。
夏天凉着吃,冬天就把饭盒放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饭盒底部总能得到一些温热,至于饭盒上部的温度,只有到了胃里才会有所感觉。她从不把饭盒拿到食堂,请食堂大师傅蒸馒头的时候放在笼屉里捎带热热。她有自知之明,一个身份低贱、臭名昭著的人,顶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赏给你的还嫌不够吗?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抚摩着自己的胃,对胃的体谅与合作充满感恩之情,长年累月的冷饭吃下来,不过不大舒服,并无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纪以后才能找上门来。
除了游行、集会那些无法回避的场合,吴为吃饭总是背着人,就像当年叶莲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插门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叶莲子,背着人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连根儿下粥的咸菜也没有。
起始,游行、集会,吴为只带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到了现场发现无隅[yú]可向,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都是眼睛。闹得平时和她说话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的纯洁、贞节、道德的人,也来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那年头怎么那么多游行和集会啊!
以后再有游行或集会,只好买个维他命面包。那种面包很松、很软,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泽东转送给革命群众的芒果。她把这个道具,在那些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的人们眼前晃了又晃,然后带回家去给禅月。“里面有维他命B6。”吴为怀着对维他命的神圣敬意对禅月说。
与韩木林离婚时,吴为也不问问叶莲子和掸月的意见,就断然决定放弃抚养费。不但不要抚养费,连韩木林给禅月那七十块钱象征性的补偿也退还给他了。在她做出这一自尊自爱的清高决定时想过没有,她和叶莲子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月收入,怎样维持三口之家?她只想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负责,怎么不想想为叶莲子和禅月的生存负责?!她好不自私啊!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自己那点面皮,连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都可以置之脑后。不仅如此,叶莲子、禅月,还有她的私生子枫丹,都为她更大的自私受尽世人的凌辱。
如果没有叶莲子于穷困中练就的本事,这种穷日子可怎么对付啊!从发挥余热这方面来说,晚年的叶莲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离休干部,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就得精神忧郁症。叶莲子只是有时转不过今夕是何夕的弯儿,愣怔之中竟以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禅月在他乡落叶生根之后,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炉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小姥姥叶莲子,没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无尽的穷困中,如何变无为有、变少为多的奋斗。
掸月把叶莲子叫小姥姥。
没上学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买菜。
就是寒冬腊月,她们也会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肉案子前头,耐心地等着卖肉师傅把猪骨头剔下来。她们买不起肉,她们买得起猪骨头。
菜场里的穿堂风又腥又硬,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汤。
在肉案子前排队等买猪骨头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楼的老太太。可是叶莲子不,即便穿着补了八块补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铁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吴为和禅月的补丁熨得平平整整。
卖肉的师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块平平整整的补丁,就客气地说:“您再来点儿猪皮吧,猪皮也是七分钱一斤。”人人见了叶莲子都很客气,见了吴为却不一定。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人心里有杆秤”吧。
叶莲子就感激得红了脸,连声说:“谢谢,谢谢!”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猪棒骨七分钱一斤,两毛多钱就能熬一锅又浓又香的汤。
“下点儿白菜,连汤带莱全有了,够咱们吃上一个礼拜。”
这样的汤,她们喝了一锅又一锅,可是并不长胖。
从菜市场回家后,叶莲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头将一根根猪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锈迹斑斑,刃上豁着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几下,斧头就会从斧把亡飞甩出去。好在叶莲子的力气不大,斧头甩得不远。她一面砸猪骨头,一面叮嘱等在身后的禅月:“站远一点儿,看砸了你的脑袋。”
被叶莲子砸酥的猪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骨髓对小孩子的发育有好处。”叶莲子一根根捏过禅月豆芽一样细弱而弯曲的手指。禅月不只手指是弯的,胳膊也是弯的,从胳膊肘那儿向外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