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强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响,旧历年节的声响应口寸应晌一来到。叶莲子想起了还没有吴为的时候,只是她和顾秋水两个人的春节。
这次顾秋水倒没有说“你怎么来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荡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们彼此生分地客气着:“来啦,路上顺利吧?”
“挺顺利,就换了一次车。”顾秋水看看叶莲子满头如绵羊尾巴紧紧卷着不放的小发卷,怜悯地皱了一下眉,领着她们就往屋里走。吴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地走在前面,两条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个挑夫。顾秋水当然不知道,吴为从十岁起就替他担负起家中的体力活,比如,将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面粉从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担负起男人的体力活,难道让体弱多病、一走三晃荡的叶莲子担当吗?
顾秋水不知怎么就有了相逢下马威的感觉。当吴为用一双杏眼无言地望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讥讽和审判。顾秋水不觉一惊,忽然就觉得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顾秋水带着她们下馆子,逛东安市场、隆福寺。当他们坐车经过东四-一条胡同的时候,叶莲子直瞪着眼睛对吴为说:“你就出生在那条胡同里。”
吴为回过头去,对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看了一眼。那条胡同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并没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还要等上几十年,她才懂得珍惜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对于这次会面,吴为认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机会报复顾秋水,以回答他送给她的那份如何将她造就为一个奴才的培训。
旧货摊上摆着美国兵橄榄绿的棉猴、美制窗帘、旧家具、衣料、旗袍……这些东西的主人或已远走高飞、归无来期,留守的佣人便想发个小财;或是没了生计,只好变卖这些东西维持日子。
顾秋水在一个地摊前站住,给叶莲子买了一双高跟旧皮靴,其中-只靴底已近磨穿,顾秋水说:“掌个掌儿,还能穿一阵儿。”吴为想:他是没钱还是对付母亲,还是欣赏那烂靴子的式样?吴为到底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统,想逃离那个家族的趣味、传统都不行。
叶莲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她不是高兴得到一双烂靴子,而是觉得顾秋水这一买,又买回了他们之间的旧关系。那双烂靴子显然让叶莲子爱不释手,可就是不穿。不论多么穷,她也穿不得这种来自旧货摊上的烂靴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那一圆夫妻梦的企图是越来越强了。
如果顾秋水知道这双旧靴子竟带来这样的结果,肯定不买了。
叶莲子把缝在棉袄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对吴为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带妈妈到东安市场去一趟好吗?”叶莲子在东安市场买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锅、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块钱,几乎倾尽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着钢精锅左看右看,对吴为说:“瞧,这样的锅做出来的饭怕也白出许多。”她们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锅,她们用的是又黑支重的生铁锅。吴为看着那些炊具,想,她们那个破家,配使这些玩意儿吗?
她们那个家好破啊!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论床脚或桌脚,都要用砖块垫来垫去才能找平;两条板凳搭上几块木板的破床;顾秋水当年丢下的那个旧皮箱就放置在一条长凳上;两把旧凳子;两张旧课皋;…张用来给叶莲子备课改作业,一张用以摆放油、盐、酱、醋、案板、碗盏……不过妈妈难得高兴、难得花钱,而且一花这么多。
吴为抱着那堆东西,眼睛却瞟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在…家橱窗里,她看见了-把提琴,标价二十五元。吴为并不想学琴,但是她要让顾秋水给她买这把琴。
十一二岁的吴为,她的报复、破坏是那样幼稚,那样低级,就为这个,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相信对老顾的报复届时也会随着成熟起来。
回到住处,叶莲子就把那些东西往顾秋水的屋子里一放。吴为这才知道,二切是为了顾秋水。她声色俱厉地大吼一声:“妈!”
叶莲子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秋水。
事到如今,非摊牌不可了。顾秋水给叶莲子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说:“坐吧。”
她说:“我不能喝茶,一喝茶就睡不着了。”他看了看叶莲子那双大眼睛,的确是双喝了茶就睡不着的大眼睛。一旦叶莲子又宴吊在他脖子上,连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顾秋水都恨得不能再恨。
顾秋水自己也非常奇怪,为什么叶莲子那又黏又沉的爱,只能激起他嗜血的渴望而不是爱的回响?他真想像从前那样踢她、踹她几脚,骂她个狗血喷头,把她往死里揍,可他刚张嘴说到“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倒好像吃了很多苦的是他而不是叶莲子,今天终于有了一吐苦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