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两层小楼,楼下的房门贴满封条。我头次来采访那房间不是在楼上吗?对,在楼上!我上楼,一边问:
“有人吗?”
没人应答。
楼上一扇门没关严,留一条缝,屋里的光从这条缝隙透到幽暗的走廊上。这就是简梅弹琴那间屋子吗?是的,是这间。“可以进来吗--”我问。
仍没人回答。
我轻轻推开门。
屋里很静,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三张去掉床架的垫子落地放着,成了地铺,铺上没人。周围没有一件家俱,连一张小板凳也没有。地上铺了许多张大大小小的牛皮纸和草板纸,上边放着水杯、饭锅、碗筷、烟碟、瓶瓶罐罐和几个小布包袱,象难民的住房。
奇怪的是,那架大三角钢琴依旧摆在原处,使我想起广岛给原子弹轰炸过后,爆炸中心不可想象地耸立着一棵电线杆,那是奇迹,这也是一个奇迹!大概由于在当时钢琴毫无用途,又不好搬动,临时存放在这里。琴盖交叉贴着两条大封条,封条上写着“东城红卫兵”的字样。比上锁更难打开,我呆呆望着这个被囚禁的音响世界,幻想小简梅当年演奏。热情奏鸣曲。的景象。回忆使我一阵痴迷。忽然发现,在钢琴一侧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坐在放倒的破木箱上,脑袋斜靠着钢琴,默默而直怔怔地望着我、从这苍白、淡漠而依旧漂亮的脸上,我一眼认出是简梅。
“你在家……”我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瞬,直起身子,抬手指指地上的床垫说:“坐吧!”看她这平淡的神气,她大概把我忘了。
我坐下说: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
“方记者。”
她说。她分明记得我,但没有半分热情。
我不怨她。屋里的一切,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你来采访什么?”她问我。脸上无表情,声音更单调。
“我已经不是记者了。我路过这里,想到你们,来看看,你爸爸妈妈好吗?”
在钢琴的阴影里,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嘴唇也隐隐发白。她说:“我爸爸现在是我的敌人。妈妈已经和这伟大的时代绝缘了。我呢?活着就很不错了……”她苦笑一下,笑里含着浓郁的苦涩和辛辣的嘲弄。
听了她的话,我就不好再问了。我想扭转话题,无意间一眼瞧见了钢琴,大概是给一种同情心促使吧,我说了一句完全没有经过思索的话:“你与钢琴也绝缘了吧!”
她听了,脸色一沉,黑眉毛象受惊小燕的翅膀一抖,猛地站起来,把木箱放在琴前坐下,双手将琴盖向上用力一推,哗地一声,琴盖带着封条掀开,封条断了!迷人的黑白分明的亮闪闪的大键盘横在她面前。她陡然把双手抬到肩上,然后象两只鹰疾落键盘上。沉寂的空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强壮的、震撼人心的旋律。这个上世纪的、历久不竭的声音阁进我们的生活中来--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欢乐颂”的旋律。
‘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剪短的头发、发白的蓝布褂子、瘦溜溜的肩膀,此刻却显示出一副真正的英雄气概!她一下子把音乐中内涵的深沉磅礴的激情、苦海求生的欲望、壮阔的境界、对严酷的现实压抑之下那些美、真诚、善良和谅解的痛苦而勇敢的追求,全都表达出来,抛洒出来,呼喊出来!音乐是对世界的呼喊。此时此刻,再没有一支曲子能够这样痛快地为她--也为我--呼喊一声了。它猛烈地锤响我的心,唤起我收藏心底的那一切美好的东西。世事丑恶,然而我们心里有着怎样宽厚、宏大和慷慨的爱呵!我的泪水流下来,同时感到这姑娘突然长大起来。她象成人一样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