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成为一名钢琴家吗?”
“是的。不然我弹琴做什么?”她说。小嘴很利索。
她的回答使我一怔。看来她毫不紧张,也决不是一个腼腆羞怯的姑娘。
“你妈妈弹得很好吗?”
“很好。我要很快超过她。”
“胡说。”爸爸在一旁说,“骄傲会成为障碍。”训斥的口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宽许和娇爱。
“不是骄傲,是自信。”简梅的小嘴一努说。她又似乎比她的年龄小得多。
这是那次谈话中我记得最清楚的几句。她说话随便,表明她在家中的地位--父母的掌上明珠.而一个人的性格,首先表现在他的说话上。当然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话里,又很难看到他的将来。她对世界和生活知道得太少了。钢琴、妈妈、爸爸、贝多芬、学校、音乐会和裙子……大概只有这些。而这些只不过是世界的几个微不足道的细胞而已。
世界还有一双摆布人命运的巨手,一张吞食人的嘴!一个呼唤人早起的太阳和催人休憩的星夜,还有千千万万个机遇、机缘、机会,许多转折和十字路口,许多险滩和暗礁,许多陡坡和高峰……。
我把这次采访写成一篇报道,叫做《键盘上的希望》,刊在《光明日报》上。为此,只要她去参加演出,她爸爸准寄票给我。我很忙,采访工作迫使我全国各地奔跑,她的大部分演出我都给错过了。但我只要再沾上有关音乐的事,准要想起她来。她是属于音乐的?她的确是音乐的一个希望。
但是,希望仅仅是一种可能。千万种可能中的一种。不能依赖于它。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别人眼里,我象一只丧家犬。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我的家被捣得粉碎。全家人给轰到一间窄小的屋子里,等待父亲问题结案而发落。人为什么会感到命运的存在?因为你有时必需听候它来安排。这期间我的记者证被报社收回。在收发组管理每天来来往往的大宗邮件的收发。记者的视线应当四面八方,我的目光却只能停在各种邮件的封皮上。当外界的压力不断朝帝迢来,使我只能考虑个人的出路,心情低落得很。虽然年纪不算小,却无伴侣。役人愿意跳进我所陷入的灾难的坑底,我更不想拉着别人一头栽进来,陪我受难。幸亏我爱读书,家中受劫之后残留的书便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它填满我打发不掉、无所事事的空虚时光,给我知识、经验和同情,宽解和抚慰我的痛苦,却不向我讨取半点代价和报酬。因此我想,我将来是否也写书,帮助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人们,化苦楚为甜蜜,变颓丧为力量?当然这想法在当时只是一种空妄。
那天,我沙沙踩着满地干卷、焦黄、又脆又薄的槐树叶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一扇出现在面前的墨绿色的铁皮小门,唤起我的记忆--简梅的家!一九六六年是中国当代史的一条分界线,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如今这小铁门也沾上了时代色彩--残留的大字报翘起的纸角,在凉嗖嗖的秋风里轻轻颤索。由此我猜想到,不久之前,这一家肯定也卷人时代狂潮的中心了。我受怀旧情绪所驱使,推开她家这小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