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