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十分有力,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年轻人。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