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陈设得极华丽,两个相连的客厅,一边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着 中国古董,一边却是西洋陈设,和绒面沙发。家树心想,小说上常形容一个 豪侠人物家里,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错。心里想着,只管四面张望,正待 去看那面字画上的上款,秀姑却伸手一拦,笑道:“就请在这边坐。”家树 哪里见她这样随便的谈笑,更是出于意外了。笑道:“难道这还有什么秘密 吗?”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树道:“这就是府上吗?”秀姑听到,不由格格一笑,点头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告诉你。”这时,有一个听差 送茶来,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 们上楼去坐坐吧。”家树这时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且自由她摆布,便一路 上楼去。到了楼上,却在一个书室里坐着;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 黄幔,这里更雅致了,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的佛像,和供的佛 龛。家树正待一探头看去,秀姑嚷了一声客来了。黄幔一动,一个穿灰布旗 袍的女子,脸色黄黄的,由里面出来。两人一见,彼此都吃惊向后一缩,原 来那女子却是何丽娜。她先笑着点头道:“樊先生好哇!关姑娘只说有个人 要介绍我见一见,我不料是您。”家树一时不能答话,只呀了一声,望着秀 姑道:“这倒奇了。二位怎么会在此地会面?”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 是要认为惊人之笔了,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您在公园里给咱们那一番介绍。 我搬出了城,也住在这里近边,和何小姐成了乡邻。有一天,我走这园子门 口,遇到何小姐,我们就来往起来了。她说:‘搬到乡下来住,要永不进城 了。对人说,可说是出了洋哩。’我们这要算是在外国相会了。”说着,又 吟吟微笑,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 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 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 门,却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么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 “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 答:“她也好。”问:“前几天这里大雪,北京城里雪也大吗?”家树道: “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 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 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园墙外,有两匹驴子,一 只骆驼,骆驼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 是做什么?”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 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 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何丽娜和家树便一齐下楼,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 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 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 道:“我早和您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匹驴 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匹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 道了一声保重,牵了一匹驴子和那匹骆驼先去。家树随着寿峰也慢慢走上大 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 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 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 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 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缕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 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却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 后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 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踪影全无了。对着那斜阳偏照的大路,不觉洒下几点泪来。这时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 家树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 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 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么,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 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 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缕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 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缕头发说,旧式的 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 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风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 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 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 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 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 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 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 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 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 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 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 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 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 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 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 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 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 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 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 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 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 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 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 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 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 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 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 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 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 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 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 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 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 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 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 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 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 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 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 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 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 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 “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 “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 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 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e。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 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 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 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