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里下车,寿峰早将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给秀姑,吩咐她回家,却亲自送家树到陶伯和家来。家树在路上问道:“大叔原来还住在北京城里,在什么地方呢?”寿峰笑道:“过后自知,现在且不必问。”二人雇了人力 车,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个听差在门口,一见家树,转身就向里嚷道: “好了好了,侄少爷回来了!”家树走到内院时,伯和夫妇和他叔叔都迎了 出来。伯和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我们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么 没交款,人就出来了呢?”家树道:“一言难尽。我先介绍这位救命大恩人。” 于是把关寿峰向大家介绍着,同到客厅里,将被救的事说了一遍。樊端本究 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寿峰精神矍铄,气宇轩昂,果然是位豪侠人物,走 上前,向他深深三个大揖,笑道:“大恩不言报,我只是心感,不说虚套了。” 寿峰道:“樊监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难,有 个不相共的吗?你不说虚套,那就好。”刘福这时正在一边递茶,寿峰一摸 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们表少爷,交我这老头子,没有吃亏吧。你别 瞧在天桥混饭吃的,九流三教,什么都有,可是也不少够朋友的,以后没事,咱们闹两壶谈谈,你准会知道练把式的,敢情也不错。”刘福羞了一大通红 的脸,不敢说什么,自退去了。寿峰拱拱手道:“大家再会!”起身就向外 走。家树追到大门口,问道:“大叔!你府上在哪里?我也好去看你啊。” 寿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从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说毕,笑嘻嘻的而去。家树回家,又谈起往事,才知道叔叔为赎票而来,已出价到 五万,事被军队知道,所以有一场夜战。说到关寿峰父女,大家都嗟赏不已,樊端本还非和他换帖不可。这日家树洗澡理发,忙乱一阵,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荡荡,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 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 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 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 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 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 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 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 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 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 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 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 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 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 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 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 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 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 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 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 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 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 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 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 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 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 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 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 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 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 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 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 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 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 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 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 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 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 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 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 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 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 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 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 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 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 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 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 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 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 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 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 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 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 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 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 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 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 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 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 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 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 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 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 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 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 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 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 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 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 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 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 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 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 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 “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 “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 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 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 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 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 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 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 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 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 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 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 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 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 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 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 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 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 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 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 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 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 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 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 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 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 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 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 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 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 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 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 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 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 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 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 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 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 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 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 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