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年纪,就会自然熄灭往常误以为灿烂的浮别,静静地去体会人生的厚味。在这一过程中,张可老师的身影总会越来越鲜明地晃动在眼前。已经不再仅仅是学生对老师的感谢,而是她以那么长的时间给我设了一个谜,揭开谜底的居然是王元化先生。其实,更大的谜底是她自己。一个女人背后的学者,一个学者背后的女人,这个结构已经很有魁力,但更有魅力的还是第二结构,那就是:漫长灾难中的不懈护卫,灾难消解后的倦然退下。
懊一个倦然退下,这又使我联想到她早年的一个结构:共产党掌握政权前的出生入死,共产党掌握政权后的悄然隐去。这几个结构涡漩在一位高雅女子身上,使我觉得既恢宏而又神秘。现在,每次看到在苍老、疲惫中向我露出笑容的张可老师,总觉得这是一门玄奥的人生课程。我不再后悔当年头脑一热错考了上海戏剧学院,这种错考让我有机会直接面对这门课程,非常值得。
中学毕业时的三个小憋伴约定各学一类专业等二十年后一起畅游世界,二十年早已过去,当年的约定也已经飘作云烟。各学一类专业就能懂得世界?这真是孩童之见。请看仅仅一个张可老师,就足够让我们终身去阅读。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我觉得需要对张可老师作进一步的了解,以便告诉我的同学和我的读者。前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从哈佛、耶鲁和中国大陆邀请了五位终评委,我和王元化先生正好在内,在评判的空余时间,我开始向他询问。前不久,我特地列出一些模糊之处再进一步请教王元化先生,终于,我可以为张可老师写下一段话了。
这段话不长,大致如下——
张可,一九二○年十二月出生于苏州一个书香世家,受良好早期教育。十六岁时考进上海暨南大学,这是一所拥有郑振锋、孙大雨、李健吾、周予同、陈麟瑞等教授的大学,学风淳厚。一九三八年十八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全力投身革命,大学毕业后主要在上海戏剧界从事抗日活动,自己翻译剧本、组织小剧场演出,还多次亲自参加表演。结识比她较早参加共产党的年轻学者王元化。
抗战初年在一次青年友人的聚会中,有人戏问王元化心中的恋人,王元化说:“我喜欢张可。”张可闻之不悦,质问王元化什么意思,王元化语塞。八年抗战,无心婚恋,抗战胜利前夕,有些追求她的人问她属意于谁,张可坦然地说:“王元化。”
以基督教仪式结婚。其时王元化在北平的一所国立大学任教,婚后携张可到北平居住。但张可住不惯,说北平太荒凉,便又一起返回上海。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这两位年富力强而又颇有资历的共产党人势必都要参加比较重要的工作,但他们心中的文学寄托,在于契何夫、罗曼罗兰、狄更斯、莎士比亚,生怕复杂的人事关系、繁重的行政事务和应时的通俗需要消解了心中的文学梦,再加上已有孩子,决定只让王元化一人外出工作,张可脱离组织关系。
因胡风冤案牵涉,一九五五年六月王元化被隔离,还在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张着惊恐万状的眼睛看着父亲被拉走。关押地不断转换,张可为寻回丈夫,不断上访。王元化被关押到一九五七年二月才释放。释放后的王元化精神受到严重创伤,幻听幻觉,真假难辨,靠张可慢慢调养,求医问药,一年后基本恢复。当时王元化没有薪水,为补贴家用,替书店翻译书稿,后又与张可一起研究莎士比亚,翻译西方莎学评论。张可还用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写了王元化《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其它手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王元化曾患肝炎,张可尽力张罗,居然没有让王元化感到过家庭生活的艰难。“文革”灾难中,两人都成为打击对象,漫漫苦痛,不言而喻。
“文革”结束之后,王元化冤案平反在即,一九七九年六月,张可突然中风,至今无法全然恢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王元化彻底平反,不久,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门主要领导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