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本来就对戏剧学院没有兴趣,但平生又不会争吵,只得不断写信给招生委员会。姓刘的军官又来了,说写信没有用,得当面去说。父亲对我说:“这种事由家长去说没有说服力,你自己到招生委员会去一趟吧。”
上海市招生委员会设在同济大学,换了三辆车才找到。那天奇热,进校门前先在马路对面的小银行门口站了好久,怯生生地端详着大门,猜想会见到什么样的人,盘算该讲什么样的话。进了校门后又故意在一幢幢因暑假而阒寂无人的楼房间胡乱穿行,直到培养足了对军事外语学院的热爱,对上海戏剧学院的憎恨,才推开招生委员会的大门。
我才与一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他就笑了,说你爸爸每天寄来一封信,现在都在姚主任那里,就让姚主任与你谈吧。就这样,我轻易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上海市招生委员会主任姚力先生。
姚力先生一脸慈祥,笑眯眯地听我把准备好的那一套讲完,就把笑容收住了,用一种宣判式的语调对我说:“我们国家打仗的时间太长,军事人员过剩而艺术人员缺乏,你应该读艺术。”他的语气完全不容辩驳,好一位威严的长者,我看着他发了一阵傻,他也看着我,却不再讲话。结果是我点了点头,起身告别。
如果说郭沫若、巴金还比较遥远,那么,姚力却实实在在地以长者的力量把我推进了戏剧学院。
班级里三十个人,我被分在第一小组。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叫曲信先,他就是郭沫若推荐来的那一位;我的邻座叫李小林,巴金的女儿。
二
不知是该怪学校还是该怪时代,我们入学后遇到的课程实在太差了,差到我根本不敢写信告诉在清华大学和第二军医大学的那两位小伙伴。
专业主课叫“剧本分析”,分析的第一个剧本是朝鲜的《红色宣传员》,然后是中国的《夺印》和《英雄工兵》,更让人惊异的是所谓分析只讲解思想内容,猛一听全部都是政治课。这些社会上人人都能讲的话,难道就是大学课程?我当时不知道更大的背景,只认为上海戏剧学院以一种“最难考”的假象把我们骗进去了,于是整天忧郁。一位有革命经历的干部要我们抄写他新创作的剧本,说是给我们一个学习的机会,记得剧本是歌颂一个劳动模范的,一抄之下便大惊失色,对学习的前景更加担心起来。
终于有一位稍有名气的陈汝衡先生来讲古典文学,他用标准的苏北口音教了几个月的平仄和格律之后要我们学写古诗,待我们把作业交上去之后他着实有点吃惊,连连问:“这是你们自己写的?”同学们不禁暗暗一笑,你们忘了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把我们招来的。
写了几首古诗,古典文学课也就结束了,而那个写劳动模范的剧本还是一稿一稿改,每一稿都由我们抄,抄完后再送到打字间打印,我想这些劳动加在一起,一定远远超过那位劳动模范本身的辛劳了。那天我又一次奉命把剧本送到打字间,在等候的时间里听到了一段有趣的交谈。几个打字员都是年轻小姐,她们手指不停嘴也不停,在争论全校风度最好的是哪一位教师。她们的争论对象,渐渐从表演系转到别的系,从青年转到老年又转到中年,从男老师转到女老师,最后停留在一个人的名字上不动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张可。
从她们的七嘴八舌中听得出来,张可老师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出身富贵之家,容貌美丽,娴熟英语,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而居然早在三十年代十几岁时就参加了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等到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夺取政权,她却功成身退,离开组织成了一名普通教师。但是,只要学校有重要外宾来访,总少不了她。高雅的仪容和漂亮的英语每次都让来访者感到有些意外。打字员们说,那时她们总会暂停手下的工作冲出去看,不是看外国人而是看张可老师,看她的举手投足、言谈风度。
旁听这番议论后不久我们要下乡了,说是不能让我们在高楼深院里成为书呆子,必须到农村参加当时正在开展的“四清运动”。全班同学正好都厌烦了听那些课,觉得再听下去未必成为书呆子却一定成为呆子,于是便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只有郭沫若推荐来的曲信先同学得了肝炎,不仅不能去,还要由医务室隔离,眼泪汪汪地十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