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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3  ★★★收藏章节〗〖手机版

天暗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点燃了起来,房东又在叫我们去吃盐豆稀饭。饭后,农村干部李惠民和我们坐到了一起,他说:“你们经常在谈的东西我听不大懂,知道自己没文化,现在天天晚上练毛笔字,请你们帮我指点指点。”

我和李惠民同室而居,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练很长时间的毛笔字,有时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他还在练,至于他已经练到什么程度了,却没有去注意。待到他拿出最近写的一大沓毛边纸来,我和张可老师都惊呼起来。才几个月,他手下的欧体九成宫已经非常像样。

一天,我正在门外洗衣服,从泥路上驶来一辆农民驮货用的自行车,骑车的是青年农民,而货架上却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清瘦老者,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人。车在我眼前停下了,老者跳下货架走上一步问我:“请问,许玄在哪个村?”

许玄是我的同班同学,我立即断定,这是许玄的父亲,华东师范大学著名的文学教授许杰先生,全国闻名的“大右派”。那么衰老的他居然长途颠簸看望女儿来了,汽车站离这里很远,货用自行车显然是他从车站雇到这儿的。

“您是许伯伯吧?”我问。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我就指给他看许玄的住处,自行车又驮着他上路了。我连忙叫出张可老师,张可老师看着许杰先生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受了那么多罪,还一心关心女儿!”

从许杰先生,谈起文学界。我说前不久读了陕西作家王汶石的几个短篇不错,她说从王汶石一篇谈结构的文章,可以知道他比其他农村作家要用功。如此平静地以“用功”一词来评价一位当时颇为轰动的作家,我看到了一种宁静的文化风度。

“国外的小说家你最喜欢谁?”她想把我从中国作家中引开。

“法国的雨果,俄国的契诃夫。”我回答。

“那也一定知道翻译俄文的满涛?”她问。

“当然。”我说。

“他是我家里人,哥哥。”她说。

“他也姓张?”我愚蠢地问。她忍不住笑了,点了点头。

她既然提到了哥哥,我就大胆地追问:“张可老师,据说你有很传奇的经历?”

她又笑了:“什么传奇?不值一提。”她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而是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说:“你的古文已经不错,现在最好把外语学好,光凭英语课本没用。我觉得你还应该再用功一点。”

又是“用功”。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已经把最容易买到的《毛泽东选集》英文版通读了一遍,她连忙说:“那是偷懒的办法,中国人的思维,中国人的词汇,猜都猜得出来。读英语,先读狄更斯,再读莎士比亚。”

这样的谈话,几乎天天进行,特别是在晚上。羊睡着了,老太太的咳嗽声有节奏地传来,李惠民继续在油灯下与欧阳询厮磨。北窗外是一道很高的长堤,长堤外是浩阔的长江,往东不远,有一个古老的阅兵台,是戚继光留下的遗迹;往西不远,是郑和下西洋的码头所在。江风阵阵,涛声隐隐,而我们居住着的村落,从明末以来一直是海盗的据点。当年让航船者们闻风丧胆的“七十二家村”就在这里,这个如此破败的小村落就是“七十二家村”的一部分。

长江、海盗、郑和、戚继光,现在又加上了雨果、契诃夫和莎士比亚。我纳闷:是一种什么缘分,让我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遇到了这样一位长者?

春节到了,上级通知,每村三人中一个留守,两个可以回家探亲。留守者当然是我,他们两位走了。李惠民天天嘴上挂着未婚妻,何况他的炒米粉也早已被我吃完了。过几天,不知在哪个村庄,家家户户的春联都会换上漂亮齐整的欧体?张可老师回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呢?作为学生,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询问老师,就是不适宜询问老师的家庭。她日日夜夜给我讲了那么多话,怎么除了哥哥满涛,却从来未曾提起自己的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