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唯唯诺诺的造谣者。
这样的人物基本上不多说什么话,不多说话怎么也成为造谣者?我想只要喜欢看相声的观众立即就能领悟。
第一种情况是知情者。造谣的人在边上滔滔不绝,他明知实情却巍然不动。别人也知道他是知情者,于是在将信将疑之间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的表情使谣言得以成立。这还不算最糟的,我们甚至还能见到这些人微微点头、声声叹息。记得在某次政治灾难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有谣言说某人曾经坑害过一位已死的老人,老人的亲属还在,人们就向知情的亲属问个究竟,没想到这位亲属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帕擦拭眼泪。这个动作好像无可厚非,却使那个谣言获得了某种证明。
唯一可以谅解的是,在一场政治灾难中大家都不想引火烧身。但在有的情况下,一个谣言可能导致一场可怕的冤案,而具有辟谣身份的只有寥寥数人,这就需要衡其轻重而试炼自己的节操了。我有一位江苏的朋友是著名的文化史专家,“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在的小城市根据一个谣言把一群知识分子打成了企图暴动的反革命小集团,在万人公审大会上,别人都承认了,只有他在拳脚交加之下始终矢口否认,虽然头破血流却阻止了最恶劣结果的出现。试想,他如果也畏于拳脚而默不作声,情况将会如何?
让人悲哀的是,我们今天常见的那些沉默的见证人,并没有政治压力加身。他们的沉默和点头,一半由于对造谣者不愿拉破面子,一半由于对被害者或许也心存芥蒂,当然还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反正我什么也没说,可以不负责任。事实上,他们也以特殊方式参加了造谣。
第二种情况是不知情者。他们的责任要小得多,但在未经验证的谣言前频频点头、声声叹息,也为谣言的出笼调适了气温。一句假话未必能成为谣言,要把它孵化得可以振翅乱飞,正需要这种气温。造谣者和听谣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毫无障碍的,“单口无凭”的疑惑时时会在听谣者心中产生,在这种时候,对谣言进行唯唯诺诺的附和,便成了其他听谣者拆除障碍和疑惑的重要推动力。
这样的情景往往出现在某个热闹的饭局之中,一人造谣,两人点头,三人发挥,四人调笑,一个谣言不仅加速完满而且全然可信,这种可信其实也就是互信,连最初的那个造谣者也会庆幸自己的胡言乱语居然侥幸命中。这样的“多口谣言”当然要比“单口谣言”更有生命力,而所有的附和者至此已与原创者毫无区别,谣言是他们的集体创作。集体创作对艺术弊多利少,对谣言却威力无穷。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引述十九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的一段话:
有时撒谎可以用沉默、用暧昧的态度、用声调的高低,或者是在说话时用眉目示意等方式。所有这些都比直截了当地撒谎坏得多,恶得多。
他看出来了,造谣的水平不能以语言的多寡来衡量。唯唯诺诺是一种软性态度,但这种软性能使谣言变得强硬。
以上四种造谣者,在实际操作中常常交叉重叠、彼此融合。我把他们全都划拨在恶意不明显的一类中,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信自己的谣言,都有点自欺欺人的成分。
这就牵涉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在内心希望事情应该这样,当这种希望的强度渐渐加大,构成心理暗示,那就不仅可以随口吐出,而且连自己也渐渐相信了。
一个嫉妒者常常最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即使以前是朋友,现在居然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隐疾和疤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渐渐成了一种无须验证的传播。
同样的道理,一个一生充满渴望的人一到老年,回忆起往事来也总是夹带着大量不确实的成分,这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手在夜深人静的暮年重新塑造历史,情有可原。
指出造谣者的心理暗示原因,并不是无视他们的道义缺损,但我们从前确实太看重谣言在道义上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