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咧,老爷子,实话跟您说吧,奚志华是坚持地主阶级立场的孝子贤孙,企图勾引革命后代的臭流氓,诬告革命干部的讼棍,是经由党组织审查,下放到工地劳动改造的坏分子。您自个儿掂量掂量吧!”说完,收起录音机,妩媚地一笑:“回头见!”
“您还来呀?”范伯岳惊叫。
“哪能不来呢?咱俩还没好好儿谈谈呢?当然,时间不急。下午,怎么样!”
“我中午就喝敌敌畏!”
“可别,那就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啦。您坐好,不送,不送!”
彭刚摇晃着大相扑力士的身板,迈着丈二金刚的大腿,嘎吱嘎吱地走了。
范伯岳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嘴唇发紫,头冒虚汗,一大碗豆浆,除了渣滓,全由脑门儿上渗透出来。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老是嘀咕着要不要吃一些安眠药,用昏沉沉的睡眠,排遣心里的烦躁,就手儿也把彭刚可能的造访回绝掉。再讨厌的人,也不会提溜人家耳朵,硬把一位酣睡的老人折腾醒吧!他还没打定主意,邮递员就送来了一大叠信件。范伯岳没有秘书,他拿起一封厚厚的信,打开。原来是位报社的朋友通风报信的密件。信上说,报社已经接到十八部革命群众的来稿数件,驳斥范伯岳的文章。其中有三篇好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题目分别是:《奚志华究竟何许人也》、《试论奚志华的所谓发明》、《我们不需要反动的人才》,作者给报社编辑的信中说:“此类稿件将源源寄来,以批驳范伯岳的谰言。”报社的朋友敦促范老爷子赶紧想辙,不然,稿件真源源而来,大家都会为难的。
范伯岳不明白,一篇千把字的短文,既未批评有人压制奚志华,也未说明奚志华是十八部的一员,而且他自己在未见到彭刚时,简直不知道还有个十八部,怎么就引起了十八部源源而来的稿件?他在哪句话上误入了白虎堂?他赶紧找来自己那篇文章,手指头点数着铅字,一字字地作掘地三尺般的发掘工作。终于,他看到了一句:“像这样有志气、有才能、有创造的青年,理应受到重视,使他们的有用之才,得到充分的发挥。”坏了,毛病就出在这儿,一定,一定。你说“应受到重视”,就是说现在尚未受到重视;你说使他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就是说眼下他尚未得以发挥,或者简直根本不能发挥。社会主义制度是给了人们以充分展现才能的机会与可能啊,你偏说奚志华……如果奚志华真的未受重用,那是他自己缺德少才,而非其他,用得着你这糟老头子胡言乱语吗?想通这层道理,范伯岳不禁打个寒战,一股冷气由心头直冲脑门儿,汗珠一颗颗凝聚、萎缩,又全部被毛孔所吸收。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怕批判稿真的源源而来,他又得做弯腰体操。他后悔自己的莽撞行动,年届七旬,古稀高龄了,干嘛还这么不知轻重。一个彭刚,就将使他永无宁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哆嗦着站起来,准备去找敌敌畏,眼光突然落到另几封信上。从字迹看,是青年人,刚气与稚气混合在一块儿,看了让人觉得有生气。他相信青年人,这几封来信绝不会也是驳斥自己的。他需要支持,好让他有勇气离敌敌畏远点儿。那玩艺儿味道准不太好,因为当初制造者们没想把这东西变为人们的饮料,所以一时疏忽了对味道的讲究。
他赶紧拆开信,果然是热情四溅的支持与崇敬。其中一位写道:“伯岳吾祖,我已制了永动机,愣是受到压抑(抑),我多么想拜在您老足下,受到你的支持。我想携样机赴京见您。可惜钱短,请速汇二百元来,我即赴京听您老指教。”比这更情急的也还有,有愿奉养伯岳天年的,条件是推荐他入科学院,研究天入学。(不知有无此学科?)有自陈学历,因考高中未被录取,决心当现代鲁迅的;目前一切具备,只等伯乐发现。还有一位说自己懂外交,理工、文学、天文、地理、历史、算学,样样都是上上才,可偏偏找不到一位慧眼的伯乐,现在总算找到了。明天吧,一定登门拜访,请千万匀出点儿喝咖啡的时间,听听他关于家庭必须立即解体的论文,文章不长,只有三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