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外行,越不能糊弄。”老木匠说。
开工了。我的门前响起锛凿斧锯的音乐。这些年来,我们这所大院里,经常有这种音乐奏响。每当我听见这声音,就飘起一股酸溜溜的醋意,同时也升起懊恼与内疚之情。我不知道别人怎么会有那些珍贵的木料,我恼恨自己没有姐夫与叔伯可以供给我作家具的木材,恼恨自己连钉个板凳的手艺也没有,连累妻儿老小还把一把硬板椅当饭桌。如今,我的门口居然有了斧锯之声,居然撒满了刨花和木屑,居然也有了碎木的芳香,而且居然也引动了左邻右舍围在我的门前高声谈笑与议论,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与畅快!这幸福是老少木匠所赐予的,虽然那血气方刚的小匠人,还有少干活多挣钱的微疵,但他毕竟是带给我快慰的人,我得感谢他。我特地为他买了香烟,心怀敬意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去看看,笑着扔回来:“我不抽这个。”他说。
“真是不要烟酒,太好了。”我想。
“这劲儿小,我抽雪茄!”他补充说。
我不能怠慢他,又赶紧跑到街上,为他搜购雪茄。
雪茄在他嘴角冒着袅袅轻烟,我希望这烟雾可以化作他多快好省地建设书柜的动力。谁知这烟雾没完没了地总是环绕着他的头顶,像一朵不散的祥云。我的心沉下来。要是一天供他两盒动力雪茄,那书柜的成本准会增加。
“你别老是嘬烟儿了!”老木匠真能体贴我的心,大声呵斥着儿子:“烟卷不要钱,身子骨儿可是你自个儿的。烟熏着眼也没法儿干活儿啊!”
“你咋那么多话,不怕他给你写一篇儿?”儿子说。不知道他怎么探听到我还写点儿文章。
“要说呢,你这差事儿不赖,”小木匠对我说:“又轻省,又舒坦。当记者还能到处开眼!”
“我不是记者。”我说。
“那你总是写文章吧?手一划拉就来钱儿。”
“那么好划拉?”又是老木匠说:“上回没见西单的那个?手指头。钢笔上全缠着胶布。手都写胖(读阳平音)了,脸儿煞白。”
住在西单附近的哪一位同行也请他们赐福过,我不知道。我单从老木匠的口中听出了他对“耍笔杆儿的”的尊敬与同情,我但愿那位脸儿煞白的同行,也为这老木匠写一篇颂歌。
“别看你挺胖,”老木匠对我说:“可虚,净是娘们儿肉。你得活动。瞧我,小二十年啦,没闹过病!”
“这也值当吹?!”儿子又顶他一句。
“您高寿了?”我问老木匠。
“小呢,六十四!”
“嚯,真不像!”我说:“您从早到晚不闲着,不累?!”
“这累啥?”老木匠笑了,脸上每条皱纹都漾出自得与满足:“三九天,我五六点就起来,地里还看不见人,黑着呢。肩上扛个耙,走出20里地去,背回一大垛柴禾,回家吃饭不香?空气又好,身子没法不好。回头,你上我们那村儿去,运河边上,可好哩。”
“又吹!”儿子说:“那破农村有啥去头!你还老当它是蓬莱国。”儿子也满有学问,懂得神仙世界的正式国名。他斜睨我一眼:“人家啥地方没去过?到广州、上海,跟串街坊似的,就是到外国,还不是抬脚就走。”
我赶忙声明,我虽然天天抬脚,还没有跨越过国门,而且广州、上海也并不能串街坊一样地随意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