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叫做阔人阔事。
天津卫,阔人多,最阔要数“八大家”。就是天成号养船的韩家、益德裕店高家、长源店杨家、振德店黄家、益照临店张家、正兴德店穆家、土城刘家、杨柳青石家。阔人得有阔事,常说哪家办红白事摆排场,哪家开粥厂随便人来敞开吃,一开三个月等等,都不能算。必得有件事,叫人听罢,这辈子也忘不了才行。当年卖海盐发财的海张王,掏钱修炮台,算一段事,但细一分析,他花钱为的是买名,算不上摆阔,就还差着点儿。今儿,一位提出一段事,称得上空前绝后。说的是头年夏天,益德裕店的高家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儿子们孝顺,费尽心思摆个大场面,想哄老太太高兴。不料老太太忽说:“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水机子嘛样也没瞧过,二十年前锅店街的油铺着火,把西半边天烧红了,亮得坐在屋里人都有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们爹──他过世,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这辈子白来不白来?”说完老太太把脸耷拉挺长,怎么哄也不成。三天后,高老太太几个儿子商量好,花钱在西门外买下百十间房子,连带房里的家具衣物也买下,点火放着。又在半里地外搭个高棚子,把老太太拿轿抬去,坐在棚里看救火。大火一起,津门各水会敲起大锣,传锣告警。天津卫买卖人家多,房子挤着房子,最易起火,民间便集合“水会”,专司救火,大小百八十个,这锣一起,那锣就跟上,城里城外,河东河西,顷刻连成一片,气势逼人。紧跟着,各会会员穿各色号坎,打着号旗,抬着水柜和水机子,一条条龙似的,由西城门奔出来,进入火场。比起三月二十三开皇会威风多了。火场中央,专有人摇小旗指挥,你东我西你南我北你前我后你进我退,决不混乱,十分好看。水机子上有横杆,是压把儿,两头有人,赛小孩儿打压板,一上一下,柜里的水就从水枪喷出来,一道道青烟窜入烟团火海里,激得大火星子,蹭蹭往天上飞,比大年三十的万花筒不知气派几千几万倍。高老太太看直了眼。大火扑灭,各会轻敲“倒锣”,一队队人撤出去。高家人在西门口,拿二十辆大马车装满茶叶盒点心包,犒劳各会出力表演。这下高老太太心里舒坦了,连说今儿总算亲眼看过火场,天下事全看齐了。这事够不够阔?
众人说,阔人向例爱办穷事。这一手,不单叫穷人看傻了,也叫阔人看/傻,甚至叫办事的人自己也看傻了,这不绝嘛绝。当然算一绝!这可就凑上两绝啦!
第三件叫做奇人奇事。
这人就是眼睛不瞅人的华琳。此人名梦石,号后山人。家住北城里府署街。祖上有钱,父亲好闲,喜欢收罗天下怪石头。这华琳在天津卫画人中间,称得上一位大奇人。他好画山水,名头远在赵芷仙上边,每天闭门作画,从不待客,更不收弟子。他说:“画从心,而不从师。”别人求画,立时回绝,说:“神不来,画不成。”问他:“神何时来?”答:“不知,来无先兆,多在梦中。”又问:“梦里如何画得?”答:“梦即好画。”再问:“嘛叫好画?”答:“画山不见山,画水不见水。”接着问:“如何才能见?”答:“心照不宣。”再接着问:“古人中谁的画称得上好?”答:“唯李成也。李成后,天下无人。”可是,打古到今,谁也没见过李成真迹。古书上早有“无李论”一说。他只承认李成好,等于古今天下不承认一人。这是他的奇谈,还有件事,便是无论谁也没见过他的画。据说,他每画完,挂起来,最多看三天就扯掉烧了。有天邻居一个婆子打鸡,鸡上墙飞到他院中。这婆子去抱鸡,见他家门没锁,推门进去,抓着鸡,又见他窗子没关,屋内无人,桌上有画,顺手牵羊隔窗偷走他的画,拿到画铺去卖。他知道后,马上使四倍的钱打画铺把画买回,撕了烧掉。好事者去打听那婆子、那画铺,那画画得怎样,经手人糊里胡涂全都说不清道不明,只好作罢。但谁也弄不明白,既然没画,哪来这么大的名气?这算不算奇人奇事?绝不绝?众人都说绝,唯有牛凤章摇头,说他是骗子。其余人都不画画,隔行如隔山,隔行不认真,隔行气也和。乔六桥笑道:“嘛都没见着,靠骗能骗出这么大名气,也算绝了。”牛凤章这才点头。于是又多一绝,加起来已经三绝了。
今儿是大年十四,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等几位都闲着没事,在归贾胡同的义升成饭庄摆一桌聚聚。陆达夫也是跟大伙常混在一堆儿的名士,也是莲癖,也是一肚子杂学。阅历文章都比乔六桥老梆得多。他个儿小,苹果脸,大褂只有四尺半,人却精气头大,走起路两条胳膊甩得高高。乔六桥三盅酒进了肚子,就说单吃喝没劲,蹦出个主意,要大伙聊聊天津卫的奇人怪事,凑出“津门四绝”来。这主意不错,东扯西扯,话勾着酒,酒勾着话,嘻嘻哈哈就都喝得五体流畅红了脸。可第四绝难凑出来。牛凤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