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这夜,天天三更,潘妈准时推门进来,帮她调理小脚,教给她种种规矩、法度、约束、讲究、忌讳、能耐和诀窍,怎么洗脚怎么治脚怎么修脚怎么爱脚怎么调药和怎么挑鸡眼。渐渐还教会她自制弓鞋,做各式各样各门各类鞋壳子,削竹篾,钉曳拔,缘鞋口,缝裤腿套,这一切,不论制法、配色、选料、尺度,都有苛刻的规法。错了不成,否则叫行家笑话。不懂就胡涂着,懂了就非照它办不可。规矩又是一层套一层,细一层,紧一层,严一层。愈钻反而愈来劲愈有趣愈有学问。在它下边受制,在它上边制它。她真不知潘妈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也许一辈子也学不尽,可香莲是个会用心的女子,非但用心还尽心。一样样牢牢学到手。
虽然她的脚天生质嫩,骨头没硬死,但毕竟大人,小脚成形,要赛泥人张手中胶泥可不成。强弓起来的脚,沾地就疼,赛要断开,真好比重受当年初裹的罪。她不怕!有罪挨着,疼就强忍,硬裹硬来硬踩硬走,硬拿自己干。白金宝眼尖,看出来,就骂她:“臭蹄子,裹烂了,还不是只死耗子!”她只装没听见。这话赛刀子,她死往肚里咽。只想一天,拿出一双盖世绝伦的小脚,把这佟家全踩在脚底下。就不知她命里,叫不叫她吐出这口恶气。她叫自己的命差点制死呵!
这日,她抱着莲心在廊子上晒太阳,佟忍安站在门口揪鼻子毛,一使劲,一扭脸,远远一眼就盯上香莲的脚,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时看出她的脚大变模样,神气全出来了。佟忍安走过来只说一句:“后晌,你来我屋一趟。”转身便走了。
她打进了佟家门,头次进公公屋,也很少见别人进去过。这屋子一明两暗,满屋书画古董,一股子潮味儿、书味儿、樟木味儿、陈茶味儿、霉味儿,浓得噎人。她进来就想出去换口气。忽见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脚上。这目光赛只手,一把紧紧抓住她脚,动不得。佟忍安忽问:
“谁帮你道饰这脚?”
“我自己。”
“不对,是潘妈。”佟忍安说。
“没有。我自己。”香莲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牵扯潘妈,咬住这句话说。
“你要有这能耐,上次赛脚也败不下来......”佟忍安眼瞧别处,不知琢磨嘛,自个对自个说,“唉!这老婆子!再收拾好这双脚,更没你的份啦......”他起身走进东边内室,招手叫香莲跟进去。
香莲心怕起来。不知公公是不是要玩她脚。反过来又想,反正这双脚,谁玩不是玩,祸福难猜,祸福一样,进去再说。
屋里更是堆满书柜古玩,打地上到屋顶。纸窗帘也不卷,好暗。香莲的心蹦蹦跳,只见佟忍安手指着柜子叫她看。柜子上端端正正放一个宋瓷白釉小碟儿,碟上反扣着一个小白碗儿。佟忍安叫香莲翻开碗看。香莲不知公公耍嘛戏法,心里揪得紧紧,上手一翻拿开碗,咦呀!小白碟上放着一对小小红缎鞋,通素无花,深暗又鲜,陈旧的紫檀木头底子,弯着赛小红浪头,又分明静静停在白碟上。鞋头吐出一个古铜小钩,向上卷半个小圆,说不出的清秀古雅精整沈静大方庄重超逸幽闲。活活的,又赛件古董。无论嘛花哨的鞋都会给这股沈静古雅之气压下去。
“哪朝哪代的古董?”香莲问。
“哪来的古董,是你婆婆活着时候穿的。”
“这样好看的小脚,怕天下没第二双!”香莲惊讶瞪圆一双秀眼说。
“我原也以为这样,谁知天不绝此物,又生出你这双脚来。会比你婆婆还强!”佟忍安脸上刷刷冒光。
“我的?”香莲低头看自己的小脚,疑惑地说。
“现在还不成。你这脚光有模样!”
“还少嘛?”
“没神不成。”
“学得来吗?”
“只怕你不肯。”
“公公,成全我!”香莲“噗通”跪下来。
谁料佟忍安“噗通”竟朝她跪下来,声儿打颤地说:“倒是你成全我!”他比她还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