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身体随着推拉杆前仰后合起来。她往后拉杆时,缸里的水通过红色胶皮管进入高压喷雾器的唧筒;她的身体前俯时,唧筒里的水进入牛的心脏。你看到她的肩胛骨上渗出的汗水把红格布褂子洇湿了两块。
在高压喷雾气咕唧咕唧的响声里,物理教师连连打着饱嗝,牛肉和蜜酒的混合物不断上冲咽喉。好像那缸里的水不是压入牛的心脏而是压入了你的心脏。
你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把那一缸水通通压入牛的心脏,通过心脏进入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通过毛微血管渗入肌肉渗入骨头渗入每一个细胞。
老人从牛心脏上拔出铁管,用一块破布把牛心上的伤口堵起来。
她走到水缸边,把红胶皮管子抽出来卷起来。老人把他手里的红胶皮管子也卷起来。她把高压喷雾器推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烛光明亮,火焰里有发黑的两点,那是蜡烛的芯儿结成的烛花,据说可根据烛花的形状预卜年成的好坏、预测女儿的婚姻幸福与否。
他们干上述一切时聚精会神,旁若无人。
“行了,歇歇吧!”老人说,“天亮前半个时辰再开剥牛皮,剥早了少出肉分量。”
父女二人回到草铺边,脱鞋子摘围裾。姑娘惊奇地说:
“邮差,你怎么不睡觉呢?”
物理教师有偷窥别人隐私被抓获的尴尬。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想睡……”
“不想睡?”她分明是狡猾地笑着,赤着脚蹦上草铺,把我方才剩下的半碗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她的嘴唇滋润极了,那上边一定有蜂蜜的气味,也有酒的气味。她还用舌尖抿着滋润的嘴唇,鲜红从滋润里显出来,光洁无比,湿润无比,宛若涂抹了一层牛的血迹。
老人警惕地看我一眼,擦擦烟袋锅,挖出了一锅烟,又擦擦烟袋嘴,递给我,请我抽烟。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烟袋,就着他用火钳夹过来的炭火抽着烟。一股呛肺的辣味使我想起了我的四条高级烟,拘留室里尼古丁中毒的感觉使我头晕恶心。这时,我听到稀疏的雨点敲打房瓦的声音和瓦檐上的水滴坠落到水桶里的声音。狭窄的门缝里,扑进来户外清冷的空气和泥土的腥味。
老人脱掉鞋子,半躺在折叠起的油亮被子上,垂着眼皮不吭气。姑娘对我说:
“邮差,你从城里来吗?”
“是的,我从城里来。”
“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你说。”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天一亮那会儿,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很忧虑地说,“你猜我多大啦?十九岁啦!”
老人斜了她一眼。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跳起来去开门。
一股冷气袭进来。一个身腰瘦削、薄嘴唇、瘦鼻梁、黑眼睛的年轻人出现在光明里,他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是你这个夜游神!”她插了门,背靠在门板上说。
“四老爹!”年轻人朝着老人弓弓腰,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唔,铁牛!”老人说,“坐吧,妞儿,给你铁牛哥倒碗酒。”
“他自己不也长着手吗?凭什么要我给他倒酒?”她生气地说。
“这孩子,越大越没有样子啦!”老人说。
铁牛淡淡地笑着,卸下包裹,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了。
“近来买卖怎么样啊?”老人问。
铁牛瞥了一眼物理教师。
“他是遇难的邮差。”老人说。
“不,我是市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
“噢,是个先生。”老人道,“教书先生都是好人。”
“四老爹,今年我的事儿不遂心,去江南访了几个旧朋友,想同他们一起上两广闯闯,谁知他们有的正倒霉,有的吃飞帖,有的娶妻生子,往日的志气都被风雨剥蚀净尽了。”他又倒了一碗酒,叹息道,“想当年大家一路春风,横扫天下时的风光如今都成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