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印象,沼泽地里色情泛滥,对岸,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粱,它睁开了眼睛,湛蓝清澈。马驹试试探探地往沼泽地里走去,一个挽着裤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丰满、臀部浑圆的妙龄少女摸着石头过河。多么好啊,我多么想亲吻你丰满的臀上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你的尾根翘起,散开的尾巴像一束金丝,深陷在红色淤泥里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娇嫩马蹄,让我吻你吧!啊,啊,啊啾!烧点姜汤喝吧,我房里有姜。你见过斑马吃姜吗?笑死活人。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
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车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压电棒往前走,围绕着出租车的人们松软地散开,我远远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鲜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进小巷,踉踉跄跄地跌入高楼的最底层。
拉开灯我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报纸,按照惯例我从最后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接玻璃。青工打了人理应教育,胳膊肘朝里弯有啥好处。中外钓鱼好手争夺姜太公金像。一妇女小便时排出钻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
本报通讯员邹一鸣报道:久旱无雨的高密县东北乡蝗虫泛滥,据大概估计,每平方米约有虫一百五十只到两百只,笔者亲眼所见,像豆粒般大小的蝗虫在野草和庄稼上蠕蠕爬动,颜色土黄。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红蝗幼蝻,生长极快,四十天后,就能飞行,到时遮天盖地,为祸就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了。据说,五十年前,此地闹过一场大蝗灾,连树皮都被蝗虫啃光了,蝗灾过后,饥民争吃死尸。
前天晚上我挨过耳光、思念沼泽地里的马驹之后,读到了有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的报道,昨天上午我沿着“太平洋冷饮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飞跑到老头儿们遛鸟的小树林,路旁的血红鸡冠花上挑着点点白露珠,黑纱裙女人鲜红的裤衩和鲜红的嘴唇,她的鲜红的血和警车上快速旋转的红灯。石板道上马蹄声声。那只疯狂的画眉老远就看到我跑来了,抖动着血一样的翎毛,张着鲜艳的嘴卷着锐利的舌尖为我鸣叫。我跟画眉匆匆打过招呼,便把一张慌慌张张的脸转向老头儿被朝霞映红的脸,我把登载着蝗虫消息的晚报递给他,他同时递给我的一张晚报上登载着蝗虫的消息。
红蝗虫!老头儿像提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般诚惶诚恐地说,红蝗虫!
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一提到红蝗虫他就好像怀上了鬼胎。我马上记起他说他是五十年前闹蝗灾后背井离乡流浪到城里来的,一定是那场灾祸的情景历历如在他的眼,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开始给我讲说那场大蝗灾的情景,我却荒唐地想到那只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层大楼的地下室里。看完了蝗虫的晚报,我才发现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长肚子已经烂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像一粒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动了。
关于五十年前那场大蝗灾我比当时亲身与蝗虫搏斗的人知道得还要多,我既相信科学,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恋传说,因为下午三点我要乘车赶回高密东北乡,时间紧张,我说,老大爷,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吗?老头说,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带回去,可惜还死不了。我说光知道您是高密东北乡,可不知道您是哪个村的?流沙口子!哎哟哟,流沙口子,就在河北边,离我们村一里路吆!可我从来也没听说流沙口子村有您这么个人啊!五十年啦,从没回去过,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来时十五岁,恍恍惚惚地记着你们村里有两座庙,村东一座蜡庙,村西一座刘猛将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