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庙的遗迹犹在,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高墙倾圮,庙上瓦破碎,破瓦上鸟粪雪白,落满尘土的瓦楞里野草青青。
庙不大,呈长方形,像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状。四老爷倚在断墙边上,是可以远远地望到蜡庙的。
写完了处理四老妈的休书,四老爷出了药铺,沿着街道,沐着强烈的阳光,听着田地里传来的急雨般声音——那是亿万只肥硕的蝗虫啮咬植物茎叶的声音——走向修庙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毕竟是夫妻一场,她即便有了一千条坏处,只有一条好处,这条好处也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四老爷提笔写休书时,眼前一直晃动着锔锅匠血肉模糊的脸,心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锔锅匠再也没有在村庄里出现过,但四老爷去流沙口子村行医时,曾经在一个胡同头上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锔锅匠面目狰狞,一只眼睛流瘪了,眼皮凹陷在眼眶里,另一只眼睛明亮如电,脸颊上结着几块乌黑的血痂。四老爷当时紧张地抓住驴缰绳,双腿夹住毛驴干瘪的肚腹,他感觉锔锅匠独眼里射出的光芒像一支寒冷的箭镞,钉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锅匠只盯了四老爷一眼便迅速转身,消逝在一道爬满葫芦藤蔓的土墙背后,四老爷却手扶驴颈,目眩良久。从此,他的心脏上就留下了这个深刻的金疮,只要一想起锔锅匠的脸,心上的金疮就要迸裂。
修庙工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外乡的匠人,四老爷雇佣外乡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爷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这件事猜测成是四老爷为了方便贪污修庙公款而采取的一个智能技巧了。呵佛骂祖,要遭天打五雷轰。我宁愿说这是四老爷为了表示对蝗虫的尊敬,为了把庙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认为那种盛行不衰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当时就很盛行,连四老爷这种敢于啸傲祖宗法规的贰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庙墙遍刷朱粉,阳光下赤光灼目,庙顶遍覆鱼鳞片小叶瓦,庙门也是朱红。匠人们正在拆卸脚手架。见四老爷来了,建庙的包工头迎上来,递给四老爷一支罕见的纸烟,是绿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门牌的,反正都一样。四老爷笨拙地吸着烟,烟雾呛他的喉咙,他咳嗽,牵动着心脏上的金疮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烟,掏出一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润的汁液润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敬给包工头,包工头好奇地举着那束茅草端详,但始终不肯往嘴里填。四老爷面上出现愠色,包工头赶紧把茅草塞进嘴,勉强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两块巨大的颚骨大幅度地运动着,四老爷忽然发现包工头很像一只巨大的蝗虫。
族长,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修这座庙!包工头诡谲地说。
四老爷停止咀嚼,逼问,你说为什么?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像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伙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野里、荒草的甸子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鸡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三四岁好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成了精的公鸡。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出,蚂蚱却依然贯在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