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像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它那只肉感强烈蠢蠢欲动的肚子撩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液,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的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惊地捏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露出了乳白色的黏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时想解脱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像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脱节。这只耶稣般的蝗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黏膜包裹着的长屎橛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缝里挤着,它的两条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插在蝗虫脖子上的针,像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痒痒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塑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像不像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磕头。
这只蝗虫长一百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砖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飞身一跃冲破庙盖飞向万里晴空。塑造蝗神的两位艺术家并没有完全忠实于生活,在蝗虫的着色上,他们特别突出了绿色,而正在田野里的作乱的蝗虫都是暗红色的,四老爷想到他梦中那个能够变化人形的蝗虫老祖也是暗红色而不是绿色。这是四老爷对这座塑像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颜色不对!四老爷说。
包工头看着两个匠人。
老匠人说:这是个蚂蚱王,不是个小蝗虫。譬[pì]如说皇帝穿黄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黄袍,小蝗虫是暗红色,蝗虫王也着暗红色怎么区别高低贵贱。
四老爷想想,觉得老匠人说得极有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色彩问题,而是转着圈欣赏蝗神的堂堂仪表。
它以葱绿为身体基色,额头正中有一条杏黄色的条纹,杏黄里夹杂着黑色的细小斑点。它的头像一个立起的铁砧子,眼睛像两个大鹅蛋。老匠人把蝗神双眼涂成咖啡色,不知用什么技法,他让这双眼睛里有一道道竖立的明亮条纹。蝗神的触须像两根雉尾,飞扬在蝗头上方,触须涂成乳白色,尖梢涂成火红色。四老爷特别欣赏它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像尖锐的山峰一样竖着,像胳膊那么粗,像紫茄子的颜色那么深重,腿上的两排硬刺像狗牙那么大像雪花那么白。蝗王的两扇外翅像两片铡刀,内翅无法表现。
举行祭蝗典礼那一天,护送因犯通奸罪被休掉的四老妈回娘家的光荣任务落到了素以胆大著称的九老爷头上。早饭过后,九老爷把四老爷那匹瘦驴拉出来,操着一把破扫帚,扫着毛驴腚上的粪便和泥巴,然后,在驴背上搭上了一条蓝粗布褥子。
九老爷走进院内,站在窗前,嬉皮笑脸地说:“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凉快好赶路。”
四老妈应了一声,好久不见走出来。
九老爷说: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妇上轿。
四老妈款款地走出房门,把九老爷唬得眼睛发直,九老爷后来说四老爷是天生的贱种,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妈打扮起来是那么漂亮。四老妈白得像块羊脂美玉,一张脸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时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拒吃茅草牙齿也是雪白的。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爷面前,挺起的奶头几乎戳到九老爷的眼睛上。九老爷眼花缭乱,连连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妈平静地问。
九老爷僵唇硬舌地说:俺四哥……祭蝗虫去了。
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俺四哥祭蝗虫去啦……
你去叫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就点上火把房子烧了。
九老爷慌忙说:四嫂,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
四老爷指挥着人们摆祭设坛,准备着祭蝗的仪式,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九老爷慌慌张张跑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四老爷吩咐九老爷先走。
四老爷一进院子,就看到四老妈坐在院子正中一条方凳上,闭着眼,涂脂抹粉的脸上落满阳光。他咳嗽了一声,四老妈睁开眼,并不说话,唯有开颜一笑,皓齿芳唇,光彩夺目,像画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