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十七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迸发,所有的种子和所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和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九老爷和四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低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两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吗?具有初级文化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子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奶子挺得比别人高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那拨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借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子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呢?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像发疯的母狗。)四老爷子的心肺都缩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床上,四老爷子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春药?
什么春药,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像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子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像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子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