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信上说,她已经读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没等发表,我就把底稿誉了一份寄给她。"
小曼又说:"这么一个永远年轻的长辈,竟不得天年……"
志摩哑着嗓子沉痛地说:"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诗句:
"万种风情无边着,了愿白发葬华颠"。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写的那幅苏东坡诗,你放在哪儿了?这,已成了最后的遗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来。"
"我已经裱好了,这次没顾上带来。"
"以后设法拿回来,就挂在这房间里吧。常常见着,也犹如见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涨,弯曲的河面上时有小船划来,船女喊着:"开锅热老菱,滚热沸烫!"
沿河小楼后窗推开了。一对年轻夫妇,靠着窗槛,把零钱放在竹篮里吊下去,提上来的是半篮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两人抢大的吃,喧闹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么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满满的,唔唔地说,"北方的栗子虽然也好吃,但没有它这般清香味。"
"我一直说江南胜于燕北嘛。"
志摩喜爱自己的家乡。这里,山清水秀,有寺庙,有佛塔,有池塘,有乡俗的市集,有淳朴的乡亲,有牵系着自己儿时珍贵记忆的一切。走几步,便可看到气势雄伟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两时,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领略欣赏过,还真有点白乐天、苏东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爱时,两人都不止一次设想、憧憬:一旦结合,就归守乡田,过隐居的生活,将尘世的烦恼、喧嚣扔得远远的。同时,志摩的父亲同意他与小曼的婚事的条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妇必须回硖石生活。现在,既遵从了父命,又实现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东楼,有花园,有浴室,有露台;房内全新的家具,两只英国式的对床,新颖而别致;新宅既有传统的飞檐翘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长窗,现代的物质享受,乡镇的风味情调,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们陶醉了。
每天东方尚未启明,志摩就被幸福摇醒了。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还在梦乡的小曼,独自推门出去,到山野里乱走乱逛,回来总带一大棒沾着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边的一只花瓶里。
她感谢他每天早晨就送给她这样常新常鲜的喜悦。
他对她说,你最好早点起床,到山里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亲手选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边去听听山溪和小鸟的莺歌,让大自然给你的感动涤洗你的灵性。
她动心了,早起了两天,跟着他到山里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来了。
志摩只能又独个儿去了,采了野花回来放在她的花瓶里。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里消磨一个小时,披着睡衣吃饭,饭后小憩片刻,吃点水果,然后拖着志摩去逛镇市。挽个篮子,东买一样,西买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响,听着乡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头一个漂亮呢!"时或上东山看宝塔照映池塘,时或去西山广福寺吃素面;兴致高时,雇一只小船顺水荡去,从水面上捞起一片两片山上吹落下来的可爱的红叶;他们想起了香山满山满坡的红叶,以及他们遗留在红叶里的爱和梦……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头倦飞的鸟,穿越过风雨,经历过雷暴,在奋飞中折翼,在堕落中伤残,如今,他归林安歇了,他懒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