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一点也不累。一路上说说讲讲,不知不觉就到了,好像这趟火车开得特别快。"
钱夫人笑了。"我们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长不大似的。以后你要多多照应他……"
"应该的,"小曼点点头,"我也不大懂事,小时候让爸爸妈妈宠坏了,以后要请娘费心多指教我……"
志摩没了话,只是站在一边傻笑。
徐申如没有改变正襟危坐的姿势,却一直从老光眼镜的边框外斜眼打量着小曼。
小曼穿着一身蓝布旗袍,没有戴金插银,显得清秀、朴素。她从从容容,大大方方,轻言细语地跟婆婆说着话。这身装束,这副神态,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志摩带回来的新娘必是一个浓妆艳抹、巧言令色,骨子里朝秦幕楚的风月场中老手;他原以为由于他过去竭力反对他俩的婚事,这个新娘一定会抱着倨傲的敌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用冷眼来进行报复;所以尽管不失礼节地布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为了维护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决定用一种最冷漠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不受他欢迎的第二任媳妇。可是,眼前的这个小曼,却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间清晰可见的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华贵之气和知书达理之态改变了他的成见。然而他又不甘心让自己心情的转换从脸上流露出来,于是,便故意拉长了声调说,"志摩——"
"嗯,爸爸?"
"现在,既然你,你们,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么,今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相处下去——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着小曼,厉声说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响亮地答了一声,把一双纯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没有别的话要嘱咐你们。我想,我想……以后,没有什么理由再生改变之念了吧。"
钱夫人怕丈夫要说出什么过份的话来,便赶紧说:"少奶奶一路风尘,快去洗洗换换,休息一会吧。这里有新式的卫生间,挺方便的,热水早烧好了,志摩,领着她去罢。"
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高高兴兴地参观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给每个拥仆发了红包,新夫妇聚在娘的卧室里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开腔。他在心底里竭力想对这个新媳妇挑剔一番,但是,论相貌,她是美丽动人的;论态度,她毫不轻佻做作;论谈吐,她既温雅又大方;论举止,她端庄而得体;论家世,她也是来自诗礼之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的偏见统统毫无根据。他发现,在这个少妇身上,自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这与志摩,真是可谓无独有偶。这在志摩,诚然是"适我愿矣",但是,她能像幼仪一样地精明强干、掌财理家吗?稚气浪漫可不能招财进宝呀。
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无根无业的文人,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割断了与煊赫的张家的姻缘而重娶了这样一个洋娃娃般的已婚妇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里喟叹一声,说:
"时间不早了,你们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