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一身西式礼服纱裙,上缀朵朵隐花,衬出了颈项里的绞丝金项链和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层光华里。志摩是淡青的长袍,金丝眼镜,油亮的头发向两边分开,严然一介书生。
"志摩,小曼,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别响亮。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里的志摩与小曼的心上,使它们突地收缩了一下。"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满堂宾客莫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万不可视作儿戏。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又是何物?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试想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夫前妻,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梁启超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滔滔不绝地演说了一篇训词,将新郎新娘着实训斥了一顿。
志摩心惊肉跳地低头聆听,斜眼瞄去,只见小曼脸色发白,双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亲陆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无人色。
连适之都十分尴尬。志摩是明白梁师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辈和阅历,他当然不赞成志摩与小曼的结合,他认为他俩的爱情,只不过是率性冲动,荒诞放肆,将来必不美满,所以今日对两人当头律喝,以作警戒。志摩从不记恨别人;梁师爱惜自己,只是他对小曼缺乏了解,才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来。过后向小曼作番解释,向岳父母打个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却一发不可收,到后来竟至声色俱厉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以后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广众之间,疾言厉色之词,志摩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趋步向前,低着头,悄悄地对老夫子求情说:"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子吧。"
梁启超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僵局似的场面延续了几分钟,不知什么人走到一边把留声机打开了,勃劳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欢快地奏鸣起来,于是,气氛又渐渐活跃了。
在司仪的高声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行礼以后,接着进行新人交换信物的仪式。志摩突然紧张异常,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志摩是个诗人。他把自己与小曼的结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实现,爱、自由、美三者完满的成就。这是一首伟大、庄严、神圣得无与伦比的诗,今天完成了。他想,当荷马、但丁、歌德在他们的《伊利亚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后一行后面圈上句号时,他们的手是否也会因激动、兴奋而颤抖?
火车车轮和连轴的声响是有节奏的,听起来真像一首带抑扬格的长诗……
一只苍鹰在车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盘旋着,雄伟壮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头,只见她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了。
他忘了苍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其实,小曼并没有入梦。她在回忆着就像嘴里那失去了甘甜的话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