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伦敦的那家蓝色小咖啡馆。正如此刻这咖啡的味道不够纯,回忆也有些变形了。
他想用回忆来抵御那种向心力。
乐声又起。志摩从咖啡杯上抬起头,两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志摩一阵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灯光罩住的一架惊慌失措的敌机。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个脸,微微地摇动。黑眼睛就在这淡黄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么表情,看不出目光里含着什么语意。看不出。
有人过来请她跳舞,她浅浅一笑,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那位先生有礼貌地走开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献过来的鲜花。任何重大的事情开始都只是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里蕴孕着未来的全部内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开了。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觉地挽着她进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着纯熟的英国舞步,典雅、庄重、优美。他的自信全部涌上他的心头。脚下踏的是诗的节拍。他的肢体走进了他的灵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样依附着他,随着他的进退迂转,展现出最美的舞姿。没有说话,只是四目定定地对机。这里有着最内在、最高含义、最深沉、最无障碍的交流。志摩的手环抱着她既丰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种快适的感觉从指掌臂膀直传到心里,化成麻酥的热流,加速了它的搏动。慢慢地,两个身子都在发热,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气息,辐射着,交融着,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包裹着两人。志摩想起在伦敦和徽音跳舞时的感觉,那只是美感和涛意;今天却是强烈地感受着从感官到灵魂的陶冶和热狂。
"我叫徐志摩。"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诡秘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
"在《小说月报》上,我读到过你翻译的Thomas Hardy的好几首诗。"
"你也喜爱文学?"他惊喜地问。
她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长久地相对鞠躬。
下一支曲子,两人都没有跳舞,只是隔着桌子对望着。
最后一个曲子。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向对方走去。
华尔兹。旋转,旋转,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余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只脚。两只灵活、跳跃、受音乐驱使的脚。一切的"重"都没有了"量"。轻,肉体的轻盈,灵魂的轻盈。
现实不存在了:朋友们、灯光、酒杯、音乐、聚会……
时间不存在了:昼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离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轻诗人、京华名媛他们在旋转中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