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婿家境不如他,因此他总觉得送来的东西欠贵重,这种人家不懂礼。但是我家也是贫寒的呀,所以他最后一句说到:“都是蚀本生意”的话,我就觉得他意思之间也当然包括我家在内的。婆婆不会答话,给他骂不过时,只自拾起抹布来拭泪。
当承德在大学毕业的那年,恰巧上海抗日战争发生了。呜斋先生不肯放他出去做事,只自搬家到乡下东躲西避的,连元泰钱庄也关门了,因为鸣斋先生说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好在他家富有积蓄,就是坐吃一二十年也不要紧的。
承德的姐夫也失业,有时候叫他姊姊来借此元,鸣斋先生总是愤然说道:“什么?现在是什么时代你知道不?这叫做朝不保夕,我是连一条性命都保不住呢!还有力量来照应你们?”有时候他的姊姊恰巧在我家,空中鸣警报!鸣斋先生便急急推出她们母子,说:“快些回家去!快些回家去!嫁出的女儿拨出水,要死也得死在你公婆家里去!否则,若一个炸弹不小心掉下来,连小孩子都炸死,你的公婆不要怪我绝他家后代报吗?去,快去!”但是紧急警报鸣后路上是不准通行的,他姊姊抱了孩子出去,在三岔路口常给警察拦阻回家,鸣斋先生不知就里,只是拍桌大骂:“叫你回去偏要换回来?是同我有什么过不去,一定要叫我为难?你说什么?警察会管这些事?他们又不是吃屎的,一定要叫人家把嫁出的女儿死留在家里。”
后来国军从上海撤退了,从南京撤退了,鸣斋先生便认为上海又太平了。但是有一点使他顶痛心的,便是他从前贪图利息厚,把所有现款都买了公债,后来又忙于逃难,没有把公债卖出去,现在却是国家打败仗了,公债也就变得不值钱了。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不识相的宋文卿还要对他说:“老板,我早就想到这一着的,心里很想告诉你,只为你这一向来避难到乡下去了,没有碰面谈话机会。唉,真可惜呀,真可惜的。”他听着这种话更像火浇油似的怒起来了,心想我避难到乡下,又不是逃到外国去了,你既想要对我说,难道不可以来找我的吗?不料跟我这多少年的宋文卿也会如此不忠心的!你一家子都靠我给你事做,你才能养活他们,你儿子的生意是我荐,虽然我不肯做保,但我从来不肯做保的呀,也不是对你不起的事,如今你的儿子赚到些钱了,因此我把钱庄关掉你也不可惜。这次我避难到乡下虽说没有通知你,但那是紧急时候呀,连夫妻都如同林鸟似的,大难到时要各自飞哩,别说是朋友了。你既知道公债要吃亏,就该设法通知我一声,乡下又没有什么飞机炸弹……
鸣斋先生毕竟是一个不甘示弱的人,虽然后悔自己不该不把公债卖了,但嘴里却冷等一声说:“啊,文卿,不是我又要说你,你们到底眼光短一些。你以为偌大的中国从此就会完结了吗?不,不会的!有人替司令算过命,他是已日日生的,是土命,今年恰逢丁丑流年,于他不大利,但不到几时就好转了,那时候,哼哼,他老人家便岁寒知松柏,动荡识忠臣,怕不把这些投机分子,发国难财的一个一个都嚷嚷砍下头来?即使不杀头呀,给他们一个全尸,枪毙总是免不掉的了。人枪毙以后,财产还要充公,只有像我们这样不舍得把公债抛出去的,那才是真正的爱国分子,公债还本加利不算,说不定还要送爱国匾额哩。”宋文卿听他说得振振有辞,心想他老板素来是个精明过人的,这次藏着公债不卖,其中一定有奥妙道理,因此他也后悔自己不稍留下一些,唉,即使是一些吧,总也还可以聊表爱国寸心,如今却是后悔不及的了,于是他便怏怏不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