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斋先生是我的公公,这个人也有一谈的价值。
当我最初嫁过去的时候,他简直是高兴极了,遇见客人就说:“瞧瞧!女人总是读书有学问的好,小眉虽然年纪轻,但是肚里明白,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那里有像她婆婆这样笨头笨脑呢。”这类话,他甚至于当着婆婆的面前也说,我觉得怪不好意思,却又无法可以阻止他。
有时候,他忽然恨起承德来了,便骂他:“不中用的东西,我花了这堆很洋钱给你读书,你还要留级,瞧,小眉虽然比你低两级,但是她的程度比你好;看你这个不害臊的,当心给自己老婆追上。”因此承德也迁怒于我,动不动就说:“像我们这种不中用人,那有资格同你女才子讲话?”我常常有口辩解不清。
在我们的新房楼下,住着一位田家妈妈,她是鸣斋先生好朋友田老板的妾,田老板的家里。儿子孙子已经有一大堆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胡调,所以娶这个妾的时候是瞒着家里的,到后来还一直瞒着,虽然她已替他养了一个女儿。他把她寄住在黄家,是因为自己不常来过夜,恐怕她独个子过活会有靠不住的地方,所以把她搬到这里来,以便托付鸣斋先生监察着。鸣斋先生不收她的房钱,但她总是常送贵重的礼物来,言语之间也是竭力奉承着的。
自从我进门后,鸣斋先生便笑呵呵的对她说道:“田嫂子,你瞧我的媳妇怎样?还长得不错吧!田家妈妈嘴里当然说:“漂亮极了。”但她在背后却常同姨娘等华撇一下嘴巴道:“我瞧这位新娘子呀,漂亮虽漂亮,但是没福根的。我料准她不得从一而终,她的八字是官杀混杂……”后来这类活也有些给鸣斋先生听到了,他在自己太太跟前大发脾气道:“以后不准理这种下等女人,我的意思就是说田家那个坏货,懂吗?谁也不准理她!一个有知识的女人那里会像她…哼,做小老婆的人那里有好货,我们田老板一生讲究道德文章,却坍台在这个坏货身上……谁也不准理她!”
但是爱理她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儿子承德。他常跑到她家去闲坐聊天,田家妈妈问他:“新娘子很得人意吧?”他冷笑一声道:“她是女才子,我们实在高攀不上。”田家妈妈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便又问:“上海女人都漂亮吗?”承德使指手画脚的谈个不了,最后还说他以前在中学时候的女同学仇莲华,她也在上海,跳舞跳得顶好的。
我的心中像给戳了一针似的,痛苦良久,虽有鸣斋先生拼命袒护着我,但是一个女人既不被爱于她的丈夫,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我接连养了二个女儿,这可惹得鸣斋先生也不高兴起来了,他常常在婆婆面前叽咕着说:“这可算是什么呢?一个丫头不够,还要再养出第二个来,亏她也不害羞!”婆婆劝他不要心急,说是他们两口子年纪都还轻哩,那怕日后没有七子八孙的?鸣斋先生听了仍不能释然于怀,他竖起拇指来说道:“寡欲多男,总是承德这孩子爱胡调所以才来了一个女的,又来了一个女的!若我与你,不是我们老夫老妻讲笑话,要求不养,现在若养出来准是个小子……只是你……一根骨一层皮……真倒胃口。”
但是承德还是有一个姊姊,她已经出嫁了。嫁到本城,一口气替丈夫养了三个男孩子。呜斋先生循俗不得不做催生衣服,到了满月的时候,又不得不做满月衣服等等,他眼看着一社一杠的把锦绣衣服抬出去,肉痛不过,便又骂婆婆:“偏你这个没用的女人,要养出赔钱货来,赔了嫁妆还不够,还要一个个替人家养儿子传宗接代,却叫我做爷的当瘟生,替他们满月催生。”婆婆劝他快不要说啦,大吉大利的,吵吵嚷嚷算是什么。他很得把拳头在桌上猛敲一下说:“放你的屁!什么大吉大利?人家添孙子又关我们屈事?你将来还想吃外孙做的羹饭吗?哼!我们送出去是一杠一杠的,他们的回礼货是什么?这种人家不懂礼貌,我是连瞧也不要瞧,唉!总之都是蚀本生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