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烘干。”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
“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了。
但嘉和却被那“炒“和“烘“给困扰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样为了“干“,为什么要炒,要烘,甚至要晒,要晾呢?他不愿意再问任何人了,因为赵伯伯已经摸过他的头皮,要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使他感到问题重大。嘉和一直就感觉到赵伯伯更喜欢嘉平,也许,这和……绿爱妈妈有关?他这样想着,便朝这两个大人看看。他看见赵伯伯正在把一块大香菇往妈的饭碗里放——他恍愧地呆住了。他突然感到,他们是一家子。他们组成了完全自己的和谐的生活。但是这样一来,爹和姨娘呢?还有嘉乔和嘉草呢?
“来,嘉和,你也尝一块。”赵寄客把一块野鸡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饭,你要向嘉平学习,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着嘉平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从恍愧中回来,一盏油灯摆在饭桌中央,瞳瞳然地照着了大家的脸。模模糊糊的,真亲切啊!
夜里,嘉平醒来过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觉出山里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窝里钻,突然听见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问:“大哥,你也冻着了?”
嘉和嗡着鼻孔,抽泣似的说:“没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么啦……”
嘉和不吭声。
“大哥,你哭了?”嘉平有些紧张。
嘉和又抽泣了几下,说:“嘉平,你闻闻被子,什么味儿?”
嘉平闻了一闻,说:“没有味。”
嘉和坐了起来,拿棉袄披了上身。山里的月光从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头发亮闪闪的,月光在这少年的发梢上凝滴了下来,流进了眼睛。两只长长的眼,便是两个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睁大了眼睛,说:“大哥,你怎么啦,你变成山里头的月亮了?”
“你没有闻到太阳味吗?白天晒过被子了呢!”
嘉平使劲闻了一闻,果然。但他依旧大惑不解:“有太阳味就有太阳味,你干嘛哭?”
嘉和抱装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刚才,我想到茶清爷爷了。他来过这里吗?……他被子弹打死了,他就永远闻不到太阳晒在被子上的香气了。他也不能见到大海,不能见到河两岸的桃花和梨花,他也不能用手去采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没有床了,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不能说话,连嘴也没有了。他就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谁都不知道,永远、永远……“嘉和显然被这种关于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急不可待地发问,“那么人还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他会转成什么呢?像阿爷奶奶坟前的茶树吗?“他犹疑地盯着嘉平,仿佛他是先知先觉者。
嘉平发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满激情,他也狂热,但他从不虚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清月下面想到死与灵魂。他说:“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我想还是转为人更好,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