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汉说,“比如说这满山遍野的草,为什么有的生在山顶,有的生在山脚呢?”
嘉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说:“妈,山坡上有茶呢,怎么和我在龙井看到的不一样。”
老汉顿时也神采飞扬起来,说:“要说茶呀,你算是问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话说赤木山,就在会族人聚集的景宁山中。山有惠明寺。相传唐朝大中年间,有个老人,名叫雷太祖——一听这姓,就知道是苗族,带着四个儿子,从广东逃难,到了江西,又从江西流浪到了浙江。说来也是缘分,在江西,他们认识了一个云游的和尚,都是出门在外人,相处洽和,便交了朋友。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寺里。
原来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开山祖师。
这里古木森森,荒无人烟,倒是流浪汉的安身栖息之处。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围辟地种起茶来。
渐渐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区流传开了。当然,最主要的产地,还是赤木山东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涤头村。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园却在半腰间,与白云亦可比邻了。春秋朝夕,立高山远眺,山下茫茫烟霞,众山唯露峰尖,犹如春笋破土。至于冬季,雪积山高,经月不散,实乃借玉为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