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我急忙打断她的话。我不能说她不好,并且也不愿意别人怀疑她有什么不好之处。我寻字斟句地说:
“有的夫妻离婚,是因为没有感情;有的夫妻离婚,却是因为感情太复杂了。也许,即使我不走,我们俩也会离婚的。”我淡淡地一笑,接着说,“能够白首偕老的夫妻,大概就是能够掌握适度的感情的夫妻吧!”
门外,那个唱歌的男人又踅回来了,呜呜地唱着另一支什么“革命歌曲”。这真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
朱蜀君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似乎理解了,没有再问下去。罗宗祺并不理解,但是也没问。于是,空气凝固住了。我觉得这正好是我告辞的时间。
“我走了,”我说。
罗宗祺当即从藤椅里挣扎着站起身。他大概还没有从他的什么想象中走出来,心不在焉,眼神恍惚。过了一会儿,他才仿佛很羞涩地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心很潮热,可能他真的害了病吧。
“你走吧。”他说。
走到门口,我回过头来和朱蜀君点点头,算作告别。她站在屋当中,依然是那样忧心忡忡的,用目光送我出门。我在一瞥之间再次环顾了这间房子,这个曾经给予我友情的家庭,这个我能够畅所欲言而不怕被检举的地方,从此以后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罗宗祺把我送出小院。外面,在一条平整的通道前面,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象卫兵似地挺立着,银色的树皮隐隐地泛出了绿色。白杨树的那边,才是用碎石铺的公路。我将沿着这条公路走向旷野。
“老章,我把这个送给你吧。”罗宗祺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突然想起来,解下腕上的手表。“这块表走得还很准,你在外面一定很需要它。”
我接过表。秒针急促地跑着,好象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捕它似的。这真是一个用得着的东西,逃亡者的命运往往决定于一秒钟之间。我没有推辞,把它揣进我的怀里,跟空白介绍信放在一起。
“谢谢!”我说。
他两手乱摇,咕哝着:“谢什么!……看来一切都要靠时间来解决了……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写信来。”
“好的,”我说,“如果我还能够写信的话。”
我在碎石公路上步行了十几里,没有碰见一辆汽车,只有几辆大车和我迎面错过去。赶车的把式晃着鞭子,弓着背,和海喜喜一样地沉郁。他们是去城里装砖的,车厢板上落满红色的砖渣。从这里可以看到大路的尽头:在蓝色的天空下的一个小黑点。那就是喧嚣的城市,正在向人们猛烈开火的城市。先是用语言文字,紧接着就要用棍棒和枪弹。北边,大路的尽头消失在荒漠之中,象一条河似的,分散成为许多支流,于是也就无所谓哪是它的源头了。在大路两旁,还有一条条人踏出来的小道,向旷野里延伸。我走到一条干涸的大渠上,就开始岔向去我们连队的小路了。
草原已经被“学大寨”的人们破坏了。旷野上到处是一块块废弃的田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硝碱,象肮脏的雪原,象披麻戴孝的孤儿。虽然经过多少次风吹雨淋,但仍能看到一条条如伤疤般的犁沟,横七竖八地划在旷野的肌肤上。自然和人同时受到鞭笞;“学大寨”的结果是造出了更多的不毛之地,硝碱地上连一株草都不长。欢快的春风从黄河岸边吹来,一下子跌落在这里呜咽,表示对草原的痛惜。啊,这就是我的田野!
走过硝碱地,穿过干竭了的沼泽,是一片沙化了的草滩。一丛丛芨芨草的宿根周围堆满细沙,并且风还不断地把沙子刮来,越积越厚,越积越高。于是,一个个绿色的生命就窒息了、淹没了、死亡了。绿色在无可奈何地退却;生命在软弱无力地消失。春天回到这里。但是她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这片黄色的土地上便没有春天。
我走着。我走过硝碱地,走过沙化的旷野。我练就了一双惯于走流沙的脚。这双脚生下来是又白又嫩的,任何鞋袜对它来说都太粗糙了,它只能悟在母亲的手掌之中。但现在它已经习惯于赤裸裸地走过砾石,走过荆棘,走过发黑的沼泽,走过蜇人的硝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