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里撒完肥料收工回来,在积满黄尘的土路上,农工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走得很快,很有精神,干活中间保留下来的力气这时才开始发挥出来。
何丽芳急匆匆地赶上我。
“老章,”她说,“听说你要跟黄香久离婚?”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扑哧一笑,好象这是件很开心的事。“谁都知道了!黄香久那天跑到我们家来哭,让我跟黑子劝你。”
“黑子说什么?”
“黑子没理她。”
“那么你呢?”
“我瞧她怪可怜的。”
何丽芳把唯一的孩子放在北京,自己成天在队上游来逛去,有时早晨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串门子。她对饮食男女的事最感兴趣。
“你为啥要跟她离婚?”她按部就班地问。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你又不是领导。”
她嘻嘻地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了就不用问了嘛!”
“唉,女人嘛,”她向我做了个媚眼,“老章,你大不懂咱们女人了。不管她跟多少人睡过觉,她心眼里还是只爱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没有理她,只顾走路。
“就说我吧,”她兴致勃勃地把话转到自己身上,“我不瞒你,我跟好几个男人睡过觉,可心眼里就爱黑子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信。”我说。
“那不就结了呗!”她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是我不懂,你只爱黑子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睡觉!”
她一点不感到语塞,痴痴地笑道:“那你就不懂咱们女人啦!”
“不懂。”我承认。
今天阳光特别好,象初春的天气。西边的山问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雾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上面有一块一块裸露的石头。去年的现在,我还在那里放羊哩,而今天,却在这条路上讨论着离婚。过惯了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生活,这种变化叫人头晕。我又感觉到这一年象一场梦。凡是过去的事情都象场梦,而凡是没有来到的将来也象梦……
“不过,她那种女人你是不能要。”何丽芳却这样劝我。
“为什么?”
“第一条,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条,你没听人说嘛:‘女人越离越胆大,男人越离越害怕’。离了几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稳了,跟我不一样;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来,皱起眉头,一挥手。“你走你的吧!你少来烦了!”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脸的:“我要教给你嘛,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锹从肩上取下来,对着她。“关于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齿一笑,哼着《送你一朵玫瑰花》走了。
我以为我走在最后,可是后面还有一个马老婆子。
她胳膊弯里照例夹着一捆干柴,从她的形态上,看出她是在追赶我。我站在路旁边等她。
“苦啊——”
还离得很远,她就象京剧老旦那样悠扬地长叹一声。但神情上却丝毫看不出她觉得苦。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昂着头,挺着胸,脚下象母驴的后蹄那样有力地捯腾。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其实,这句俗话说的是“婆姨”与“汉”的性格,和命运无关。但她要那样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觉得苦中有乐。
“老章,你为啥要跟小黄离婚呢?”她赶上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