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们开凿的石块不仅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开掘出一条通道,而通道的一边却又伸出好多条洞子。他想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有兴趣去打听。
曲刚来农场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来,发烧以至神志不清。农场只有一个简陋的门诊部,他们发现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让人用地排车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来农场和那个矿山在合用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他在医院里仅仅住了十几天就被押回来,不过他在医院里得知,进了这个农场的人到最后也许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刑期满了回家,再就是转到一些体力劳动部门去。“可是我还没有判呢,我是糊糊涂涂做起了囚犯。”曲用钢钎一下下击打岩石的时候想:性质也许早就发生了变化。“多么罕见的奴役和侮辱。”他咬着牙。嘴里的牙齿前后落了好几颗,这时候说话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费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抓起来填进嘴里,嚼也不嚼胡乱吞食下去。
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那些比他年轻一点的人胃口好,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寻一些可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像嫩绿的酸菜叶、柳树芽等,它们富含维生素,应该是有些营养的。有一次他看到旁边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起眼睛看监工的人。那个家伙本来也是一个犯人,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最后又成了监工。那人年轻,体魄好,不太像一个有学问的人。这家伙当着大伙的面就解开裤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绿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一看到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他弄不清这些灰蓬菜上撒没撒过那个家伙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钢钎开凿岩石的时候,低头时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2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年迈的人病得实在不能上工了,就转到医院里。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风声越来越紧,蓝玉他们对这个农场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他训话的时候一再提倡“军事化”,说“是真正的军事化而不是准军事化”。他让那些背枪的人来给犯人们进行“标准化训练”,这样除了上工时间外,余下的一点时间还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里要动作齐整,报数、奔跑,必须齐整,不准任何人掉队,还要学会打敬礼,学会发字清晰、干净利落地回答问题。这一切对于这一班人来说,十有*做不到。特别是曲,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令人发笑。那些持枪的人点划他的鼻梁,有时还用两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弯曲一下身体,好几次差点给戳得倒下来。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蓝玉就在一边看着。他瞥几眼,然后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帮人抱起拳头做出标准的跑步姿势,围着他旋转,跑成一个圆圈。他在中央喊着口令。常常跑着跑着,他猛一声吆喝队伍就得停下来。接着变纵队、横队,又是报数、齐刷刷打敬礼、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分在一个组,他们总是站在一支队伍里,有时候还相挨着。没完没了地折腾,练完走步又要练摸爬滚打,不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练习“携枪匍匐”。没有枪而且也绝对不能发给这些人枪支,于是就找来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们比真正的步枪要长得多粗得多,携带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都要抱一支这样的木棍在身旁挪来挪去,匍匐前进时,左手或右拐肘撑地,一丝一丝往前挪动。一旁指挥训练的人总嫌这些老家伙动作太慢,喊着:“快,快!”他们看着手表。曲的衣服都磨破了,后来实在爬不动,干脆拄着木棍站起来。“你这个老东西,你敢站起来?卧倒!卧倒!”曲赶紧俯卧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我爬不动了。”他说。
“你他妈的,原来的嚣张气焰哪去了?”指挥队列的人见曲蹲下来,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头颅使劲往地上按、按,最后曲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闭着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里。后来他不知怎么张开嘴巴,吃进了满满一嘴泥土。他咀嚼着,发出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怪诱人的,使旁边的人不由得歪头看他。
“老家伙脑子有病,你们看什么看?喂,你发什么邪气?”
那个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眼也不睁,只耐心地咀嚼。土里有几颗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来。后来他一伸脖子,把满嘴的土咽下去了。那个家伙一扭身跑走了,高声吆喝着:“蓝政委,蓝政委,你来看,你来看看,这个老家伙吃、吃……”
蓝玉走过来,发现曲仍闭着眼睛。曲跪坐在那儿,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他仍然用舌头抿着沾了土末的嘴唇,轻轻点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