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
而今又陷入了绝望的时刻:当他从一种“囚室”来到另一种“囚室”的时候,他才发觉走到了多么尴尬的地方。有人竟然在这个农场重新设置了与原来相同的“囚室”——他的自投罗网却完全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与子,为了换来一口喘息……也许蓝玉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深深留恋着原来的“囚室”。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人竟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把他重新拖回那一段虚幻之中。这个人完全搞错了。这个人还年轻,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名利客。他根本不了解生活,不明白时光不能倒转的原理:原有的价值体系正在纷纷崩溃,我们大家都开始了一场重新寻找。我们都在拷问生活,就像拷问一个*裸的犯人一样,鞭打,烙刑,粗暴的踢踏。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和技法,其目的就为了挤出一点真谛。谁说为了达到最高的目标不可以动用暴力?完全可以。你看暴力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奇迹。我,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作出了小小牺牲的个体,如此而已,一粒尘埃而已。在巨大的辉煌面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己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今天,我也仍然看不出与淳于云嘉生生分离的理由——这是另一种痛苦,它违背了一些最最基本的东西——而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恰恰也是最最基本的东西。当然了,这也许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的爱妻,我的儿女之情,我的需要温暖和滋润的肌体,我那即将诀别人世之前的一点小小的请求,全部被残忍地搁置了,他们视而不见……
2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响起来,曲就知道来的是蓝玉。一直到人进来,他都躺在床上。他睁开了眼睛。蓝玉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又站起,到写字台前翻那一沓稿子了。他翻了翻,直皱眉头。还好,这一沓稿子总算在不断地增加。他走到床边,握住曲的手,给他试试脉搏。这脉搏跳得强劲有力,简直不像一个老人。
“我担心你生病了……”
“不用担心,只要一个事情没有结束,我大概还不会死。”
蓝玉点点头。
“老师,事情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以前给你讲过,你将信将疑。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你们这一类人给扔到了山郊野外的时候,还有人对你们这样。那是因为崇拜。不过我只把它压在心底,让它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为什么。你看人和人喜欢的东西多么不同,比如说你现在吧,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年轻的老婆身边——不错,我见过她,也怨不得你抠心挖胆地想,那算个*;不过也许你毁就毁在她身上。因为你叫人嫉妒的东西太多了,这怎么行呢?这当然不行。不行怎么办?有人就得为你想想办法了,于是你也就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用说,你的遭遇还有别的原因,其他一些原因这里我们暂不讨论。我只接着刚才的话说: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他们原本喜好不同,所以嫉妒的东西也不同。我对你讨那样一个老婆从来没有特别嫉妒过。我这人不走这一经,不喜好女色。在我眼里女人就好比是一种饮食,粗劣一点也不要紧,聊充饥腹而已。我嫉妒的倒是另一些东西。你想到了吗?你知道吗?”
曲“哼哼”一笑,含糊不清却是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又错了,哪有这样的东西?”
蓝玉恶狠狠盯过来:“有!我敢说有!你可能说它们在这一代手里被毁掉了、打碎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毁掉的可以使它再生,打碎的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拼到一块儿。我是说,我要让你这根断芽嫁接在一棵崭新的枝条上——由于你的根脉坏了,你要活下去就要长成另外一株。这不过只是一种嫁接法,从根上讲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我希望这棵新树快点长,长得越粗越大越好。也许你要嘲笑我的名利之心,那么我告诉你吧,在这样的年头,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地追逐这种名利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嘛,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你应该为这个事儿高兴才是,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我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