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滨?”
“我爱人。她工作的地方离这儿比较远,所以回来得总是晚一点,我做饭太蹩脚,她总要自己做。”
他一边讲话一边把脸转到一边的书架上:夹层玻璃上有他们的订婚照,我刚才竟没有注意。照片上的雨子很年轻,他旁边那个姑娘极为出眼——我不得不说,她比雨子要漂亮许多。这就是“滨”。从照片上看,我觉得她有点像年画上画出来的那些女人,真的很像。
可惜我今天不能冒昧地留下。我告辞时,终于说出来:请他引见一下梁先生……
回去的路上我想:这座城市啊,毕竟还有一些我们完全陌生的角落。我从未听说过梁先生——还有雨子无意中提到的那个藏书家黄先生!这些人我该一一拜访,因为他们显然成为这个时代的稀有元素,我们见到他们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我又一次知道:大鱼都是沉在水底的。
回到家里时,吕擎和阳子正在等我。吕擎一见面就小声问一句:“谈得好吗?”
我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
“正在谈。”
“有这么复杂吗?”
阳子在一边吃吃笑。他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事儿。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杂志,是梁先生。
4
我和雨子沿着那条青砖铺地的小巷往前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冲动。雨子告诉,从这里到梁先生那儿不用乘车,一直走下去就成——大约四百多米之外就可以看到一个广场,广场那儿有个雕塑。“对,有个铜雕。”我小声重复了一遍。雨子说:从铜雕那儿再往右拐,可以见到一些很旧的平房。就在那个地方,梁先生过去有五十多间房子,后来都被政府没收了。前几年落实政策还给他十五间,可是这十五间房子差不多都被住户占着,梁先生总不能把他们都赶走啊,而且一家老少挤得紧。我问梁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雨子说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以前还有一个儿子,但很多年都不来往了,也有的说是死在了外地。“梁先生现在自己住着五间平房,本来是个挺好的四合院,可惜很早以前被什么人搞掉了两个耳房。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了。”
这样说着就到了广场。又见铜雕……向右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巷子:又是不起眼的逼仄的小门,又是那些青砖铺地的残破巷子。雨子伸手敲门,敲了几下用手一推,门就开了。
他告诉我:只要晚上八点钟以前,这个门总是开着的。
进了门立刻让我有一种惊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小院:长满了竹子,油旺旺的。与整个城市无所不在的喧嚣相比,这个院落那么幽静。竹林下边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窄径,十分精致。看上去这个地方似可隐居。我们踏着竹子掩映的卵石小道走过,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小院虽不大,但也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米,这在一座拥挤的城市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发现竹子绕过了陈旧的五间瓦房两边的院墙,并没有连在山墙上,因为房子两边还有宽宽的通道,其间也长满了竹子,而且绕到屋后的竹子更旺。房子不高,进门时险些跌了一跤:原来屋里比外边要低上很多,进门有两个往下的台阶。室内乌黑乌黑,光线特别暗。老式房子本来窗户就小,加上挂了厚厚的布帘,差不多就像黑夜一样了。后窗是个一尺见方的小洞,而且开得很高。屋内什么也看不见,静寂非常,没有一点活气。
雨子轻轻咳了一声,说一句:“梁先生。”
话音刚落,那边有人叭地开了灯。我马上看到一个落地台灯下显出的圆圆光晕,那儿映出一个很大的沙发,沙发里蜷曲着一个瘦瘦的老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毛线织帽。他的年纪真的很大了。老人手边是一个拐杖,他用力地拄着拐杖,但并不想站起,只是把身子从沙发里挺直。一边走过来一个女人,头发花白,五十多岁,见了雨子点点头。雨子小声告诉:这就是他的女儿。我向她问好。
我们走到沙发旁。雨子作了介绍。我伸出去握老人的手时,老人却把手往回一收,抱拳,轻轻地在雪白的胡子下动了动。我被礼让在他身边的一个破旧藤椅上坐了。
我发现老人穿着很不讲究,灰布衣服上满是灰迹和干结的饭粒之类。老人不说话,浑浊的眼睛看着雨子,好像旁边再也没有别人。雨子怕我尴尬,就几次把我介绍给他。老人点点头,可眼睛总是固执地去看雨子。这时我就趁机打量起房间来了。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是乱得可以,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里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屋里有两把古琴,一把古筝,古筝就放在旁边的一个躺柜上。我想起了一个话题,问梁先生经常弹琴吗?老人摇头:“没。”雨子说:“梁先生琴弹得好。我曾经听先生弹古琴。”梁先生像没有听到似的,浑浊发灰的眼睛一直看着雨子。我明白了,老人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朋友。
灰暗的灯光照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我把脸贴上去也看不明白是一本什么书。再旁边,整整一面墙上是一套古版书,看了看,是半部二十四史,木刻本。老人刚翻过的那本书下,铺了一块很旧的蜡染花布。看得出老人特别喜欢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