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子小声谈着这些,滨终于发觉了。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提着篮子走到院里去了。她在那个很简陋的小厨房里忙着。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里,我觉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还在谈滨。他说他啊,也许这一生做什么都不再畏惧,都会很勤奋的,但有个条件,那就是滨必须在自己身边。他说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爱人到远方去——说到这儿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听阳子和吕擎讲你,就想:这该是怎样奇怪的一个人哪,我一定要认识他!我要看一看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特别要看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脚……”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脚。
“你终于让我见到了,让我看到了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家,一个人到远处去呢?我和滨讨论过这个。我们都试图理解你,可还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绝对离不开滨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滨,我一定会死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如果有一天,如果一个人在心灵上排斥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给予对方这种自由吗?”
“是的。可是当她有了这种自由时,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样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觉得身上颤抖了一下……
正这会儿,滨好像在外面喊了一声,雨子就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接着他在厨房里也大呼小叫起来。我到厨房看了看,原来滨在切东西时,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儿碰破了一点皮。
他们俩在那儿上药,用纱布包扎。我说:“这不要紧,有‘创可贴’吗?贴上就没事了。”雨子说菜刀是很不干净的,说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们。
滨把手包扎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愿离开厨房,就站在那儿看她干活。我几次请他进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唤进来。可是雨子从此就心神不定,不断往窗外瞟。
我们接着谈杂志的事情,雨子并没有多少兴致。他不断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指也被碰过一样。
我要起身告辞了,雨子说:“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吃饭,说滨就是忙着为我准备饭菜,才把手碰伤的。
我只好留下来。我开始谈杂志的事情:“你们杂志明年肯定要停刊吗?取消了一个刊号,多么可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要看有关方面高兴不高兴。他们高兴了就给我们保留,等我们有一天经济状况好转时再续上。如果他们不高兴,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号转给别人……有人说这事儿该找牟澜。他跟我们主编川流很早以前就认识,算是朋友,就因为现在官做大了,对川流也待搭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见梁先生,在那儿把牟澜臭骂了一顿,说那个人是个粗俗的野蛮人……”
“梁先生怎么讲?”
“梁先生一声不吭。川流走了之后,梁先生仍然没有提到牟澜。我故意问老先生对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说,‘谈谈古画吧。’”
我觉得那个梁先生,还有川流,都是一些极有意思的人物。
午饭时,滨在高脚玻璃杯里添了一点红葡萄酒,那酒的颜色红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干葡萄酒。雨子说,“开始我和滨都不愿喝这种酒,是梁先生给我们的。他不喝洋酒,有人从海外带给他,他就给我们了。他说,‘你们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说:“梁先生总说,西方文化失于粗疏,而东方文化又太细腻。他说东方文化由于‘太深奥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着老先生的话,呷着干酒。这酒我不知不觉就喝下了半杯。滨又给我添,并按开了音响。一个外国女歌手慵懒的声音。窗帘被滨拉上了,屋子里很暗。在这多少有点沙哑的歌唱里,呷着酒,让我想起几年前欧洲的一个小酒馆——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鼻梁尖尖、长得十分小巧的英国女人,她是小酒馆的老板兼酒吧歌手,为顾客演唱,打着响指,悠然洒脱,那声音也是这样的沙哑。朋友把我拉到这个小酒馆里,并告诉她我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她立刻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接着特意为东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著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