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有点苦。我问:“这是什么茶?”
“噢,‘挪园’。”
没听说。咂着茶,一边想着怎样切入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停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瞥到了一边的几张照片——绘画照片,是用来制版的。我问:“你认识万磊?”
“当然,很好的朋友。”
“那你认识吕擎吗?”
他又点头。
“我是吕擎和吴敏、阳子他们的朋友,”我的语气重起来,“我们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就是听了吕擎和阳子的介绍才来拜访你……”
“阳子,啊,那是极有才华的人哪!”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了一下。我马上说:“主要是他的人品好。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才华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人品、人的质地——这才是最终决定的力量……”
雨子摇头:“不不,才华与你刚才讲的,其实是一个东西。”
“那么万磊呢?他有才华,可他差不多是个混蛋!”我说这话时带出一股闷气,但话一出口又马上有点后悔——我这样谈论一个刚刚遭遇不幸的人,未免有失阴德。
雨子看看我,低下头:“是的,有很多人像你一样议论他。可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我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坏在一张嘴上:说得太多。实际上他做的并没有那么离格。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可以理解……”
最后一句话刺伤了我。我说:“是的,我们对这样的人——所谓的艺术家太宽容了吧!他们自以为拥有豁免权,能够为所欲为。有时候,”说到这儿我冷冷地瞥他一眼,“有时候连好朋友的妻子都打起了主意……”
雨子坐在藤椅上,两手夹在双膝之间。他待我停下来,然后说:“是的,我也不赞成。不过后来与他接触多了,才觉得自己曾经那么严重地误解了他。我们是朋友,可是我以前实在还够不上理解他。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深入一个随和的人、一个所谓谦虚的人的内心世界那也许容易一些;但我们会本能地排斥那些看上去很狂气的人——而那些艺术家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故意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还戴了古怪的装饰——他们在用这些浅薄夸张的外在符号,拒别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他们很孤独……”
“怎么说呢?”
“只要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要杰出,就会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们知道很多人最终还是喜欢质朴的——而他们,不愿被人喜欢。”
“故意让人讨厌吗?”
“是的,这样他们会活得更自在。他们非常孤独。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对人的打扰太多了吗?有人不得不用许多方法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以获得一份宝贵的孤独。”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才好。这种替人辩驳的方式是不是太深奥了一点?
“大家都讨厌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了。”
我仍没有做声。我在琢磨其中那一丝丝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那个万磊生前太喧哗了。
他继续说:“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看过他的画了吗?”雨子的动作慢慢腾腾,站起来,在写字台下边一个小柜子里翻动着。他取出了一个宽大的相册,这相册精制极了。他伸出长长的手指翻开封面,我立刻被一些斑斓的色彩吸引了:它们像桌上那些照片一样,不过每一张都有编码。都是万磊的作品,它们真的让人惊讶,真的一片灿烂……雨子说:
“可惜这不是原作……我们准备给万磊出一个画册。多么优秀的一位艺术家,死得太惨了。他生前连一本好画册都没有出来。他给杂志画了很多插图,而这些真正的杰作……”
3
我的目光一直凝在相册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打动我——我感受了,但难以清晰地表达。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这里边有一些该是了不起的艺术品。有一种东西在燃烧,它有时宁静阴郁、孤独,有时狂放、一泻千里……我到底该怎样理解“质朴”这个概念呢?质朴就是真实、自由和纯洁……雨子一页一页翻动相册,动作平稳和缓,一如他的性格。我这会儿才意识到:万磊和雨子虽然是一对好朋友,可他们的差异竟然如此之大。这多少有点让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呢?
看完了这些绘画照片,雨子把它仔细地放好,重新坐到藤椅上,仍然那么微笑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个问题:主导了这场谈话的不是我,而是雨子,尽管他那么温和,不急不躁,声调平缓。同时我还发现,我一点也没有谈到吴敏,而且忘记了切入这个话题。我觉得自己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事情也许真的像他说万磊那样——一切都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但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谅吗?我的心头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摇摇头,开始试着给自己重新鼓劲儿。
我仍然要寻找机会把问题摊开,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再去吴敏那儿,打消他的某种念头。当他伸手去整理桌子上散着的几幅照片时,我问:“这些照片就发在你们杂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