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得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天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