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很好,要深入调查,人赃俱在。陈墨涵来了没有?查查他,有没有同台湾方面联系?”
“报告张政委,经查,陈墨涵同台湾方面有勾结,驾机出逃,被我击落。”
“他架的是什么飞机,给国家带来多少损失?江古碑呢?为什么不严密监视?江古碑要写检查。王兰田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在搞小集团。”
“报告张政委,经查,王兰田是在搞小集团,小集团成员有杨庭辉、山野大佐、张普景、梁大牙、东方闻音、朱预道、李文彬、姜家湖、窦玉泉、刘汉英、江古碑、朱疆、陶三河、曲歪嘴……”
如此这般,滔滔不绝,胡搅蛮缠,没完没了。
一个上午下来,窦玉泉累得精疲力竭。可是,不能烦,不能泄气,不能耍态度,他还得不厌其烦地同张普景扯皮,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在距离D市一百二十公里处的白湖农场。农场地处平原,初春季节,麦苗疯长,原野一马平川碧绿一片。桃花开了,柳树枝头绽了嫩芽。从院墙的菱形小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已是春意盎然。
张普景现在的身份是农场场长窦玉泉的表兄,一身老农装束浑然天成。他住在一个隐蔽的小院里,生活上的一切均由窦玉泉亲自料理。
窦玉泉很为自己的遭遇庆幸,他完全得益于丰寓的运动经验,左右逢源,纵横斡旋,虽然也被拉下下了马,但是同梁必达、张普景和陈墨涵等人相比,这里就算天上人间了。按照他的一贯思路,在最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得意,心态就永远不会失衡。这里面蕴含着卓越的政治智慧和人生哲学。即使身处运动的高潮,他窦玉泉也不会轻易热血沸腾。他的原则是低姿匍匐前进,保持重心下移,从而能够在风浪中站稳脚跟。现在,虽然被降了职,但是,他毕竟还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栖身之地。农场的官兵都知道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场长不是一般人物,乃是赫赫有名的窦副军长。加之他一贯有好脾气好人缘,方方面面都有人关照,在这里日子过得轻闲,俨然世外桃源。
窦玉泉把张普景保护在这里,不能不说是深谋远虑的一步高棋,于公于私都是利大于弊。运动他经历得多了,虽然这次“文化大革命”声势浩大超过了以往任何运动,但凭经验他判断,凡是运动,都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运动就是这样,搞起来轰轰烈烈鸡飞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该平静的还是要平静,该恢复秩序的还是要恢复秩序,该甄别的还是要甄别。他料定江古碑最终要倒霉,就算梁必达张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后下
场也必然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护张普景。这里面还不仅仅是个感情问题后路问题。张普景看起来是疯疯癫癫的了,可是在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里,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些事实真相的蛛丝马迹,或许,有些情况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三十年河东河西,这个世道,谁能预料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窦玉泉对于张普景“疯了”一说始终心存疑窦:问题恐怕没那么简单,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譬[pì]如他把“王兰田的小集团”成员里加上了山野大佐、刘汉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还有张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张普景会不会反驳。可是张普景却表现得麻木不仁,并且还说,李文彬是个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斗争精神和最能坚持原则的同志。这种测试的结果让窦玉泉颇费猜详。说他没疯吧,他独自一人也是叽叽咕
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语无伦次杂乱无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说他疯了吧,有时候他说话又让你心惊肉跳。譬如他背诵毛主席语录,或者唱歌,尤其是进入下达命令或者开会做报告的状态,能一口气讲上十几分钟,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窦玉泉想来想去,答案无非两个,一个是张普景真疯了,一个是这个人把自己的灵魂隐藏得更深了。那么,无论是哪一种答案成立,窦玉泉都觉得应该精心照顾张普景。
张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现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须放盐。第二,帽子必须戴在头上,鞋子只许穿在脚上。第三,射击前必须装子弹,射击完毕必须擦枪。第四,早晨起床必须洗脸刷牙,不许用报纸擦屁股。第五,说王兰田和窦玉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必须证据确凿。第六,组织生活必须坚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通知下发全军团以上单位,军直军后,七六五医院,教导大队,亮马河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