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是曾经调查过王兰田、梁必达等人与刘汉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汉奸交易的材料,但因为终究没有搞到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江古碑要这些材料干什么呢?打倒王兰田、梁必达他没有意见,只要证据确凿。可是,他不能把他个人的猜测和主观臆断作为证据交给江古碑。
不能,绝不能。
在数十次的审讯和拷问中,张普景一言不发。先后被打断了眼镜、手腕、表带、手指、鼻梁骨,胃出血了,视力模糊,一只耳朵失聪,一条胳膊再也无法举动了。
但是,他没有死。
随着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和陈墨涵等人被纷纷遣散外地,随着对一些人的处理,也随着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再也不可能同时也没有必要经常性地来“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给了当地的造反组织,从此他开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级知道,这个人不是轻易可以杀的,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他张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难题,那么,就只好继续把他秘密囚禁在这里,等候派上用场。后来,张普景不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而且还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自由。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说不高,有人送饭喂饭,有人提尿桶,有人给他读报纸传单,有人记录他口述的“回忆录”。有阳光的时候他追逐阳光,没有阳光的时候他面壁入定。
终于有一天,他的“警卫员”发现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说的话里病句子多了,条理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了。“警卫员”把这个奇怪的发现报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医生来一看,这个人疯了。
第二十三章
二
这是个上午,看样子天气不错。狭窄的窗缝里斜斜地挤进几缕阳光,像一些细细的丝线,一端挂在窗户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丝线绷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张普景于是歪起脑袋,把眼皮眯缝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些琴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头白发也跟着笑,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然后就从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阳光里,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阳光挡得支离破碎,琴弦也就乱作一团。他想把右臂抬起来,去抠地面上阳光落下的叶子,可是又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里的骨头,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那满地斑驳的叶子。嗯,很好。这东西很好。有点像地图。有点像世界地图。这一块像好望角,那一块像坦桑尼亚,上面这块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下面这块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这里,雄鸡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伟大祖国的肚子里,胃部,鸡嗉子。不,应该是肺叶的边上。
山野大佐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刘汉英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赫鲁晓夫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高岗饶漱石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李文彬你个龟儿子完蛋了,窦玉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蒋文肇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杨庭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宋上大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吉哈天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座山雕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姜家湖你个龟儿子完蛋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们统统完蛋了,只有我,张普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六大顺七七事变八仙过海九州方圆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炸油条。无产阶级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统统专政了。
哦,还有这里,刚果,古巴,阿尔及利亚,印度支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哈哈,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算老几?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坏事做绝,老子手里有你的材料,证据?老子就是证据。你到蓝桥埠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跟水蛇腰睡了半夜。什么?你说你没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说说,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