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梁大牙越是这样做,李文彬的内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宽宏大量在给他带来安慰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个正统的受过良好教养的职业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却成了一个投机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个被别人原谅和照顾的可怜虫。梁大牙对他越是客气,他越是感到同志们看他的目光有些异常,于是心里便经常地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沉重的屈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在他的心头飞来飞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升迁,居然要成为凹凸山分区的司令员了,这对李文彬来说,无疑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听了窦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后,李文彬忿忿地说:“这简直是胡闹。梁大牙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个草莽英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游击他还凑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区交给他,把这么大个根据地交给他,这不是开玩笑吗?”
窦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贯注地擦他的驳壳枪,擦净了,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瓦蓝的大镜面顿时溅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晕。窦玉泉将驳壳枪再一次卸开,又将探条捅进枪管,缓缓地旋转,再抽出,再缓缓地旋转,似乎要将那里面最隐秘的角落也探个究竟。
李文彬问:“分区党委和特委为什么不抵制?”
窦玉泉冷笑一声说:“抵制?抵制谁?大势所趋,谁去抵制谁就是狂犬吠日。分区党委是哪些人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组成的?分区就只有我和张普景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其他的都是杨庭辉和王兰田的拥护者。特委那边,虽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这个同志你是知道的,属狗的,有人势可仗他比谁都勇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过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检讨,该工作还照样工作,心底无私天地宽嘛,谁还没有个犯错误的时候?可是江古碑这个同志就不行了,像个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追着屁股跟老杨老王检讨,听说还向梁大牙写了悔过书,人格问题都出来了。好了,不说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担任分区司令员是老杨和老王向上级推荐的,是江淮军区的决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今天告诉你,就是要给你提个醒,梁大牙同志还是有优点的,有很多可取之处。在他还没来分区报到的这段时间,你要同他搞好关系。”
李文彬冷笑一声说:“我听窦副司令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趁梁大牙的分区司令员暂时还没当上,去向他表示奴颜媚骨?这样的事你们可以做得出来,我是不会做的。”
窦玉泉却不尴不尬,显得极有涵养,笑笑说:“老李你这话就有点偏了。大家都是同志,谈不上什么奴颜媚骨的问题。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对不起梁大牙同志的地方,我们在态度上有所忍让,也是应该的。”
李文彬说:“这个人我越看越不像个好人,一身匪气,让他来当分区司令员,恐怕又要把他的军阀作风推广到整个凹凸山根据地了。革命,往往就是葬送在这些人的手里。”
窦玉泉笑道:“你认为梁大牙是反革命吗?”
李文彬说:“他现在在革命的环境里,就是革命的,如果把他放到反革命的环境里,他极有可能就是反革命。”
窦玉泉哈哈大笑,说:“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这是中伤同志。”
李文彬说:“你老窦也不要跟我假装高风亮节,分区司令员没让你当,我知道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其实也是怪我们自己软弱,一是当初派他当陈埠县县大队长的时候,你们再坚持一下,就算不把他杀了,也不会这么放纵他。二是在‘纯洁运动’中,我还是下不了手啊,要是听了你的指示,他早就没命了。”
窦玉泉正色道:“老李,那时候情况特殊,我对你的……那不叫指示,只能理解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紧急措施的一种建议。这个话以后最好不要再提了。”
李文彬却不识眼色,梗着脖子说:“老窦你也太心虚了。你怕什么怕?那时候想杀梁大牙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是革命需要嘛。那时候要是把他秘密处决了,这个司令员怎么也该是你的了,我们也不用在这里怨天尤人了。”
李文彬说的“那时候”,是指当初逮捕梁大牙的时候,窦玉泉除了向江古碑请教了一个“患”字,在单独同李文彬一起的时候,则比较公开地说过一番话——他对于李文彬的信任大于对江古碑的信任,——窦玉泉说:“逮捕梁大牙非同小可,恐怕夜长梦多。运动倘若出现反复,老杨要是回来了,再把梁大牙放了,就是放虎归山了。此事不做便罢,要做就做到底,不能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