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
“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
“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呆着呐。”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
“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
“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
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
“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嗳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的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
“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格格,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坐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裂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
“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楞,敏感到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
“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
“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
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伶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下定决心,管它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末壮,精神还那末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