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